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秦淮河,小燕子握着褪色的风筝线,望着对岸朱红宫墙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三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攥着永琪塞给她的玉佩,从这里仓皇登舟。
船篷被雨敲得叮咚作响,柳青柳红正在舱尾清点细软。小燕子忽然瞥见水面浮着半片残荷,想起漱芳斋的荷塘,每到夏天总会开满粉白莲花。那时永琪会折下最饱满的莲蓬,剥开莲子喂她吃,还笑她鼓着腮帮子像只松鼠。
“姑娘,该换药了。”金锁捧着药碗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小燕子低头看自己缠着绷带的腿,那是在逃亡路上摔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每到阴雨天,骨头缝里就像有蚂蚁在啃噬。她下意识摸向颈间,那枚刻着“永”字的金锁还在,只是链子早已磨得发亮。
忽然,船身剧烈摇晃。小燕子掀开帘子,只见一艘画舫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四目相对的瞬间,手中的药碗“啪”地摔在甲板上。永琪清瘦了许多,眉眼间却添了几分英气。他手中举着当年那只燕子风筝,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小燕子!”永琪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跟我回宫!皇阿玛已经赦免了......”
船继续向前漂,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小燕子摘下金锁,用力抛进河里。水花溅起的刹那,她仿佛又听见漱芳斋的欢笑声,看见紫薇在窗前写字,晴儿在一旁研磨,而永琪倚着门框,眼中盛满温柔。
“柳青,快开船!”小燕子转身钻进船舱,将脸埋进棉被里。泪水浸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套,那是出嫁前她和紫薇一针一线缝的。外面传来永琪嘶哑的呼喊,渐渐混着雨声,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多年后,京郊新开了家名叫“燕子坞”的客栈。老板娘总爱穿着火红衣裳,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给客人讲江湖上的奇闻轶事。每当有人问起她的来历,她就指着墙上的燕子风筝,眨眨眼说:“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得配着桂花酿才说得完。”
而在紫禁城的某个角落,一位王爷常常对着残破的风筝出神。每当雨落黄昏,他总会想起秦淮河上那抹倔强的背影,和被江水吞没的,未尽的诺言。
客栈檐角的铜铃叮咚,惊飞了廊下筑巢的新燕。小燕子正踮脚挂灯笼,怀里的孩子突然指着长街尽头:“娘!那个人的风筝和我们墙上的好像!”
暮色里,一袭玄衣的男子缓步而来,手中竹骨早已褪色的燕子风筝在风中微颤。小燕子攥着灯笼的手骤然收紧,烛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十七年过去,永琪鬓角竟已染霜。
“这燕子的翅膀,该是让风雨折过的。”永琪的声音像陈年宣纸般喑哑,目光掠过廊下晒着的虎头鞋,“能讨碗酒喝么?”
后厨蒸腾的热气里,小燕子往坛中添了把桂花。十七年前没说完的桂花酿,此刻终于酿成。她想起漱芳斋的桂花树,永琪曾踩着梯子为她摘最甜的花,金粉似的花瓣落满他的衣襟。
“皇上快不行了。”永琪摩挲着酒碗,“临终前想见见你......还有孩子。”窗外的雨突然急起来,打在青瓦上如珠落玉盘。小燕子望着酒碗里摇晃的月影,十七年的颠沛突然变得清晰——在异乡躲官兵的寒夜,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都不及此刻喉头的苦涩。
孩子举着拨浪鼓跑进来,永琪伸手想抱,又在半空僵住。那孩子黑亮的眼睛像极了小燕子,却生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眉骨。“他叫萧南。”小燕子轻声说,“南方的南。”
更鼓声穿透雨幕时,永琪从袖中掏出块羊脂玉佩。玉佩裂痕交错,却被金线细细修复,正是当年她落水时遗失的那枚。“我走遍江南江北,”他的指尖抚过金线,“终于找到最巧的匠人。”
小燕子望着玉佩,突然笑出声。十七年风霜把眼泪都熬干了,此刻只剩满心荒唐。她转身取出那只燕子风筝,残破的纸面簌簌作响:“永琪,你看这燕子,早就飞不起来了。”
雨停时,永琪独自离开客栈。小燕子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晨雾。萧南突然指着天际:“娘!有燕子!”
两只春燕掠过青石板,翅膀尖沾着未干的雨水。小燕子仰头望着它们越飞越高,直到消失在初升的朝阳里。她摸摸孩子的头,转身关上客栈的雕花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屋檐下的铜铃又轻轻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