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偷了油坊家小娘子的三个拐子被伊川县所有丢了女儿的人围堵,一死两逃,逃脱的两个人返身回去报复,害了油坊一家。”
温清宁娓娓说罢,停顿下来细细打量于岁守的表情,目光从她低垂颤动的眼皮,聚集到她攥紧的拳头的上。
“一堆人在能打死一个拐子的情况下,还能放跑两人,偏这两人还敢回去报复,还能灭了油坊满门性命。段夫人、于娘子,你觉得这正常吗?”
于岁守抬眼看向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正常吗?
自然是不正常的。
做拐子的能有什么好武艺,真有那身手也就去做别的了。
温清宁说的口干舌燥,伸臂取了一杯凉透的白水浅浅吃了一口:
“段夫人,油坊一家的死真相是什么还需调查后才能得知,但严仕林杀了蔡掌柜是事实,他在县尉冯冲将要错抓无辜时冷眼沉默也是事实。我不晓得严仕林和段骏做这些事时怀着怎样的想法,也不想知道段骏对你的说辞理由,却只晓得一件事,真君子就该敢做敢当。”
听她将段骏比作伪君子,于岁守猛地抬头下意识反驳:“他们纵使有错也是为了那些丢了女儿的苦主,如果官府有所作为,谁又愿意干杀人的事。”
“那我又何错之有?”温清宁紧声反问,“我验尸替生者平冤,还无辜者清白,让有罪者不去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责入狱,又有什么错?于岁守,严仕林一事上,我问心无愧,我之一事上,你敢说这么说吗?
“不提其他,单说今日被温宜宁绑来的温轼,他们是打算让陶安仪下手杀人,还是让温宜宁下手杀人?纵使今日仇恨深重,你敢保证陶安仪和温宜宁在今后的日子里不会因为手染亲眷鲜血而陷入无尽的悔恨中?
“生记仇,死记恩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再者温轼纵使罪,那也应该让于县令依律而判,而不是让亲女弑父!你们信不过别的官吏,难道还信不过于县令?”
在温清宁一连串的质问下,于岁守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她的眼神无措,贝齿死死咬着下唇。
烛台上见底的蜡烛开始变得慌乱,烛火一边杂乱的跳动,一边渐渐收回铺散在屋子里的烛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发出最后的告别——噗!声音又轻又小,屋子倏地一下黑了下来。
温清宁突然问道:“于娘子和段骏成亲后去过他的家乡,见过他的族老吗?”
“夫君平日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但他承诺过,待任期满后会带我拜见宗亲。”
“也就是说,亲事没有按照常理在段县尉家乡举办。”温清宁幽幽的叹了口气,“于娘子,我朝官员有专门的新婚假,虽不如前朝有三月之长,可归乡成亲的时间还是有的。九天的新婚假,加上路上的路程假……”
“我阿耶看过他的敕牒。”
于岁守下意识急声打断,她突然觉得心慌害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慢慢把她包裹住。
“只有敕牒?”温清宁追问,“没有看过他的告身吗?”
官员赴任他地需要同时携带告身和敕牒两个凭证。
这两个凭证虽然都是官员的任命书,但又有不同。
敕牒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尚书省发出,官员到任后,上面不仅会写明任命缘由、权利和特权,还会写明赏赐、俸禄等与官员切身相关的事宜。官员到任后,需要上交敕牒备案。
而告身由吏部拟定下发,上书官员相貌特征、出身籍贯、任职经历等。告身需由官员自留保存,在任其他官职时需要向吏部出示告身做申请凭证。
“你什么意思?”于岁守皱了皱眉,冷声道,“难不成我夫君还能是冒名顶替的不成?”
“实不相瞒,我确实有这个怀疑。”温清宁语气平静。
于岁守声色俱厉:“证据!否则别怪我让夫君抓你下狱!”
“于娘子,要证据并不难。”温清宁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去段骏家乡请他的族亲、乡邻、甚至县学里的先生、同窗一见即可。”
黑暗中,于岁守没有说话,陷入沉默,良久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温九,你走吧。”
她的声音毫无往日的活力,拖长的语调好似行将就木的老者。
温清宁长长地叹了口气:“于娘子,段骏也许是你的夫婿,可于县令他确实是你的父亲。在这样一个世间,你我何其有幸能得到双亲的疼宠,而你我之中,你又是那个更幸运的人。”
说罢,她吃力地挪动身体,拿手撑着炕边下了地。
没有了烛火照明,屋外的夜色倒比屋里亮了不少。
温清宁借着微弱的夜光撑着步子,一点点蹭到门口。
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平安一面抬起手臂让她扶着,一面小声说道:“郡君,都办妥了。”
温清宁点点头,转头看了一圈黑乎乎的屋子,随他往马车上走去。
车帘掀开,看到里面堵了嘴捆地结结实实昏迷着的四个人,她弯了弯唇角:“直接去汝州驿。”
汝州驿乃是汝州州城驿站,位置就在梁县附近,负责传递朝廷文书。
平安轻轻拽扯缰绳,马车沿着来时的路驶离了小院,留下二人渐渐变小的交谈声。
“郡君,要给侯爷写信吗?”
“不用,过去住一晚而已。”
“那属下能给侯爷写一封拜年吗?”平安试探着问道。
“随你。”
得了允许,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清宁二人离开了,于岁守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她回忆着与段骏成亲之后的生活,想起她每每问及婆家之事,都被段骏含糊带过。
她一直以为是段家做了什么伤了段骏的心,这才让他不愿意提起,如今想来,也许只是不知道吧。
倘若段骏不是段骏,那她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于岁守自嘲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看向门外的光亮,原来已经天亮了,那他应该也醒了。
也好,她要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段骏!
于岁守撑着怒气回到房中,看着空荡荡的暖炕整个人懵了一下,心中一乱,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走了?
目光瞥见地上的鞋子,一下子反应过来,人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