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温清宁并没有直接定死杜玉莲就是杨家女的事情,可沈钧行却知道,这个猜测有八成的可能是真的。
想起二十年前血流成河的长安,他揉了揉额角,嗓音少见的有些疲惫:“书林之事,平安已和我说过,下月初一,给你的封赏就会下来,以后再不会有今日之辱。”
温清宁摩挲着暖手炉的动作一滞,嘴唇翕动,许久后所有堵在口中的话,出口时只剩下一声道谢。
书房陷入片刻的沉默,沈钧行想了想还是将献书后圣人想要刊印遭众臣反对的事告诉了她。
“朝中虽然现在反对之人众多,但我观圣人心意其实已定,只是差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你放心,温公的心血不会白费,《民情考》必有在天下传阅的那一日。”
声音掷地有声,似乎带着保证。
温清宁双眸颤动,抱着暖手炉的双手倏地收紧。
当猜到安陆侯不准备还书的时候,她曾以为阿耶的心血恐怕要在安陆侯府的书阁上封尘终生,却没想到沈钧行不仅帮她要了回来,还能帮忙献书完成阿耶的遗愿。
沈钧行望着突然低头的女子,目光落在她飞快眨动的眼睫上。
又密又长的睫翼眨动间沾上温清宁想要隐藏的泪水,泄露出波动的心绪。
察觉到她不想在人前落泪的想法,沈钧行便假装不知,一边翻阅桌案上的字画,做着对比,一边继续说起案子的事情。
“晚些时候,冯腾冯内侍会和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一并来此,到时你可要随我一同审问?”
温清宁点头说了声“要去”,声音一出口,便被自己那闷哑的嗓音惊了一跳,尴尬到面上刹那间一片绯红。
她清了清嗓子,又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待喉咙间的哭音消失后才开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周世子被罢官了?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得通他在书林那般幽怨又愤怒嫉妒的样子。”
听到她这般说周宗裕,想起平安告诉自己“羡慕嫉妒”的那一番话,沈钧行忍不住勾起唇角,连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周宗裕的位置不变,是大理寺左少卿有了人。那人你也认识,曾在书林教书的谢家子谢景俭。”
温清宁面露不解:“一入官场就是大理寺少卿,还压了周宗裕一头,谢氏嫡支?素有才名?能谋善断?”
她每问一个,沈钧行就配合地点一下头,待其说完才替她解惑:“他此前曾任大理正,妻丧后服丧一年。”
温清宁恍然:“审讯时不好太多人开口,我先和侯爷过一遍,当时侯爷来问,我在旁观察可好?”
“可。”沈钧行起身提了一个凳子放在桌案侧边,“你坐在这里,沈某来记录。”
两个位置,一个在书案正面,一个在侧面,相距约有一臂之远。
温清宁略一沉吟,换了座位。
“侯爷,小娘子,属下有事来报。”平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说。”沈钧行出声应允。
平安刚一进屋,看到坐在桌案侧边的温清宁,愣了一下。
几息后,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六姑说,陋寡妇被带回家时就没有穿鞋。我刚已经问过歪嘴,他不记得陋寡妇有没有穿鞋这件事。”
温清宁闻言垂眸沉思:
陋婶子身上的衣服是换过的干净旧衣,却唯独缺了一双鞋。
今日寻到的男尸也是一身干净旧衣,但是穿戴齐全……
什么情况下需要把鞋子留下?
需要脱鞋才能死的……自杀!还是跳水自杀!
跳水轻生前脱鞋,并将其整齐摆放在岸边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脱鞋,意为去凡尘,同时也是再无声的交代身后事。
十一月虽然天气寒冷,但长安附近的几处河流也只有靠近河岸的浅水结了冰。
有哭丧一事在前,宴席受辱在后,陋寡妇伤心欲绝之下,跳水轻生并不会引起怀疑。
温清宁面色突然转冷,双唇抿紧。
听到微弱的咬牙切齿地的声音,沈钧行惊讶道:“可是猜到了陋寡妇鞋子的下落?”
温清宁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能在赖润娘家中。歪嘴叔说他从李村正家出来时,碰到赖润娘抱着东西在大门外徘徊。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她抱着应该就是陋婶子的鞋子,用来伪装跳水轻生后摆放在岸边的鞋子。”
她说话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面上的寒霜就像入冬后的河面,越结越厚。
“侯爷,假如李村正家没有吵架,歪嘴叔没有趁夜离开,那么陋婶子的死极有可能是‘自杀’。不仅是陋婶子,还有现在躺在敛尸房的男子,赌徒、醉酒,喝多了冻死在外面也只会被当成意外。
“毕竟,自杀、意外死亡,没有人会想着报官、验尸。世人对待横死之人,只会草草下葬。而这样的事,也许还有许多。倘若死者家属瞒报,甚至参与,外人不会知晓。”
沈钧行脸色一沉:“平安,你带人……不,你去把方科叫来,再唤两名护城卫到门外听令,另外看看庄大柱在做什么,若手上无事,让他带几个人一并过来。”
平安领命离去,温清宁沉声问道:“侯爷,您是要试探方县令?”
沈钧行“嗯”了一声:“今日入宫已将方科异常向圣人禀报,但还需要实际证据,才好将他拿下。”
“侯爷,庄大柱到了。”门外守卫扬声禀报。
得了应允后,庄大柱进屋见礼:“侯爷,平安小哥说您寻我?”
“你带了多少人?”沈钧行问道。
庄大柱恭敬回道:“能过来就四个,剩下的兄弟帮着找了一夜,这会儿都累倒了。要是不够,我再回坊里叫些。”
“四个,再加上两个护城卫,尽够了。”沈钧行招手让人近前,低声吩咐,“稍后你带这四个人跟着走一趟李家村,将所有女眷的鞋子带回。若是方科向你打听案情,你就直接告诉他陋寡妇是被赖润娘及其夫家谋财害命。”
庄大柱猛地抬头:“您说润娘杀了她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