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坚硬的路基,辘辘作响。车厢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深潭。沈微脊背挺直,端坐在硬木坐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玄色细棉布衣袍下摆那细密的“磐石”纹路。萧砚闭目养神,墨色大氅的领口衬得他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周身散发的气息比车外的深秋寒气更甚。唯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提醒着他们正离清河县越来越远,驶向一个未知的、代表着更高权力与繁华的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外透入的光线似乎被什么巨大的阴影遮蔽了一瞬,紧接着,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如同无数人声与车马混杂而成的嗡鸣声,如同潮水般透过厚重的车帘涌了进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清河县集市的喧闹,而是一种更庞大、更嘈杂、仿佛永不停歇的洪流奔腾之声!其中夹杂着清晰的吆喝叫卖、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响、车轮滚动的闷雷、甚至还有隐约的丝竹管弦之音!
沈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挑开车帘一角。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
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沈微的呼吸骤然一窒!
一座巍峨得如同山岳般的巨城,横亘在天地之间!青灰色的巨大城砖垒砌出高达数丈的城墙,如同巨龙的脊背,蜿蜒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城墙上,箭楼耸立,旌旗招展,身着鲜明甲胄的士兵如同钉子般肃立,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城门洞开,黑压压的人流车马如同百川归海,缓慢而有序地涌入这座庞然大物的口中。那城门洞的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
更令人震撼的是城门上方,那巨大的、用整块青石雕凿而成的匾额,上面两个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的鎏金大字:
**青州!**
一股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微!清河县的城墙与之相比,不过是孩童堆砌的沙堡!这才是真正的州府!权力与财富汇聚的巨兽!
官车随着车流缓缓驶入城门洞。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巨大的阴影笼罩,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牲口气味、汗味、尘土味,还有各种香料、食物混合而成的、复杂而浓烈的气息。车轮碾过巨大的条石路面,发出更加沉闷的声响,在拱形的门洞里激起阵阵回音。两侧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骑马的商贾、乘轿的贵人……衣衫褴褛与绫罗绸缎混杂,汗流浃背与熏香扑鼻并行,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等级分明的浮世绘。
穿过幽深的门洞,眼前骤然一亮!
真正的繁华,如同怒放的罂粟,带着炫目而带有侵略性的色彩,扑面而来!
宽阔得足以并行八辆马车的青石主街,笔直地通向城市深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楼宇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鎏金牌匾,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绸缎庄的橱窗里,悬挂着流光溢彩的锦缎罗纱,其色泽之艳丽、质地之轻柔,是清河县布庄里从未见过的;香料铺子门前,浓郁的异国香气几乎凝成实质,各色香料在巨大的铜盘里堆积如山;酒楼高达三层,凭栏处人影绰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下;更有那售卖海外奇珍的铺子,巨大的珊瑚、斑斓的贝壳、甚至关在笼子里色彩艳丽的鹦鹉,都堂而皇之地展示在街边,引得行人驻足围观。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身着华服、前呼后拥的贵人乘着装饰精美的马车或软轿,在街道中央畅行无阻;衣着光鲜的仆从昂首阔步,为主人开道;而更多的,是衣着普通甚至破旧的平民,他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行走,在贵人的车驾经过时,如同受惊的鹌鹑般迅速退避到路边,深深地低下头颅,不敢有丝毫直视。
喧嚣!极致的喧嚣!视觉、听觉、嗅觉,所有的感官都被这庞大而奢靡的繁华洪流冲击着、填塞着!沈微只觉得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永不疲倦的巨大漩涡之中。清河县的集市与之相比,不过是寂静池塘里的一圈涟漪!这就是州府!这就是权力中心辐射下的财富盛宴!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繁华表象之下,一种更加冰冷、更加赤裸的森严秩序,如同无形的巨网,笼罩着一切。那秩序的名字,叫做——等级!
官车沿着宽阔的主街行驶,速度并不快。萧砚早已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对这繁华景象似乎司空见惯,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漠然。沈微却无法平静,她的目光带着初来者的震撼与好奇,掠过那些华美的店铺,掠过街边琳琅满目的货摊。
就在经过一个售卖精巧琉璃小玩意的摊子时,沈微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那摊子上摆着几件虽然工艺远不如她带来的玻璃器皿纯净通透,却也色彩斑斓、造型别致的琉璃小动物、小首饰,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想比较一下州府琉璃工艺的水准。
就在这时——
“吁——!”
一声尖锐刺耳的马嘶伴随着粗暴的呵斥声猛地炸响!
“滚开!不长眼的贱民!挡了公子的道!”
“啪——!”
一道黑影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朝着沈微所在的官车车窗方向狠狠抽来!
变故陡生!
沈微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觉眼前鞭影一闪,一股劲风扑面!下意识地,她身体里因“初级格斗术”解锁而悄然增强的本能反应被瞬间激发!她的身体猛地向车厢内侧一缩,同时双臂交叉护住头脸!
“嘶啦——!”
脆裂的布帛撕裂声在耳边响起!
那带着倒刺的坚韧马鞭梢头,狠狠抽在了她刚刚挑起的车帘边缘!厚实的青布帘子被瞬间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鞭梢的余势未消,如同毒蝎的尾钩,擦着她护在脸前的小臂外侧扫过!
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传来!沈微闷哼一声,手臂上玄色的细棉布衣袖被划破,一道细长的红痕迅速浮现,渗出血珠!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官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夫惊怒的呵斥声响起。
沈微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臂的刺痛让她瞬间从繁华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她透过被撕裂的车帘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官车前方,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簇新宝蓝色织金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他面皮白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纵和戾气,手中正握着一根装饰华丽的镶金马鞭,鞭梢还在微微晃动!显然,刚才那一鞭,正是出自他手!
在白马公子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衣着光鲜、神情跋扈的随从,其中一个壮硕的汉子正指着沈微他们的官车,唾沫横飞地叫骂:“瞎了你们的狗眼!长平侯府小公子的路也敢挡?还不快滚开!惊了公子的玉狮子,你们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长平侯府?!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在清河县,赵家便是土皇帝。而在这州府,侯府……那是真正的云端之上的存在!是皇亲贵胄!是她无法想象、更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猛地掀开。
萧砚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他玄色的大氅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冰淬炼的利刃,冷冷地扫过那叫嚣的随从,最终落在马背上那位骄纵的公子脸上。
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愤怒。但就是这种绝对的、如同俯视蝼蚁般的平静,却让那叫嚣的随从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声音戛然而止,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马背上的蓝袍公子被萧砚的目光扫过,脸上的骄纵也微微一滞,随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取代。他扬起下巴,用马鞭指着萧砚,正要开口。
“长平侯府?”萧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质感,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家教便是如此?纵马闹市,鞭笞官车?惊扰朝廷命官?”
他刻意加重了“朝廷命官”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蓝袍公子脸上的怒色一僵。他显然认出了萧砚身上那代表着官员身份的玄色常服,以及那份绝非寻常县令能有的、渊渟岳峙般的冷冽气度。他骄纵,却不蠢。在州府地界,鞭打一个平民甚至小吏或许无碍,但公然鞭笞有品级的朝廷命官的车驾,这性质就截然不同了!尤其对方似乎并无惧色。
他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色厉内荏地骂道:“算你走运!下次招子放亮点!我们走!”说罢,一扯缰绳,那匹神骏的白马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带着几个随从,趾高气扬地从官车旁疾驰而过,留下一路烟尘和周围百姓惊恐躲避的身影。
一场风波,似乎被萧砚冰冷的几句话强行按了下去。
萧砚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厢。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多看沈微手臂上的伤痕一眼,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从未发生。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微捂着火辣辣刺痛的手臂,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细棉布下那道渗血的鞭痕。她低着头,身体因为后怕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那马鞭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那随从嚣张跋扈的叫骂,还有周围百姓如同惊弓之鸟般瞬间跪倒、深埋头颅的景象……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她的心上!
开眼界的震撼?有!这州府的繁华远超她的想象!
但此刻,那繁华的表象如同脆弱的琉璃,被那一鞭子抽得粉碎!露出下面冰冷、坚硬、残酷无比的真相——等级森严!
在这里,人命如同草芥!一个侯府公子的马鞭,可以毫无顾忌地抽向挡路的“贱民”!仅仅因为多看了一眼路边的货摊,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那些华美的店铺,璀璨的珠宝,精致的点心,只属于少数人。而更多的,是那些贴着墙根行走、在贵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沉默身影!他们脸上的麻木和恐惧,与那蓝袍公子脸上的骄纵戾气,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清河县的赵家,仗着钱财和勾结官府,已是横行霸道。可在这州府,真正的权贵面前,赵家恐怕连提鞋都不配!他们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理由的一鞭子,就能轻易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这就是真正的封建阶级!一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天堑!它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流淌在州府每一寸繁华的肌理之下!她沈微,一个清河县来的“技术顾问”,穿着最好的细棉布衣裳,怀揣着“祥瑞”玻璃器,在这座巨城面前,在这森严的等级序列里,依旧处于最底层!如同蝼蚁!
手臂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个残酷的事实。刚才若非萧砚在场,若非他那一身官皮和冰冷的气势,那一鞭子,绝不仅仅是划破她的衣袖!她甚至可能被拖下马车,遭受更可怕的羞辱!
沈微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萧砚。他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此刻在沈微眼中,也成了这森严等级制度的一部分——高高在上,冰冷无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混合着后怕、屈辱,以及对这庞大而冷酷的封建阶级制度的深刻认知,如同寒潮般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终于切肤地理解了萧砚那句“州府不比清河,官衙深似海,规矩多如毛”的真正分量!
繁华之下,是吃人的森严。
这州府,果然是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