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碎与包扎
闹钟响起时,郑柏溪已经醒了两个小时。她盯着天花板,听着雨水敲打工作室铁皮屋顶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
东郊纺织厂。十点。许伊的邀约像一根刺扎在她的意识里。
郑柏溪翻身下床,冲了个冷水澡。水流冲击着她的后背,她闭上眼睛,却看见许伊全身涂满红色颜料的样子——那种红不是普通的朱红或深红,而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像干涸的血。
7:30,她穿好衣服——黑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装裤,黑色皮鞋。她习惯用这种全黑的装束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她的作品《冰封》里那些被玻璃碎片保护的冰晶。
8:15,她开车穿过城市。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轨迹。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艺术新闻:\"...行为艺术家许伊日前'入侵'郑柏溪的装置艺术《冰封》,引发广泛讨论。两位艺术家已确认将合作新作...\"
郑柏溪关掉收音机。她的左手腕隐隐作痛,那道淡疤在雨天总是格外敏感。
9:47,她的车停在了东郊纺织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前。这座建于六十年代的工厂已经废弃多年,砖墙爬满藤蔓,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睛。
郑柏溪撑伞走向厂区。雨水在地面形成小小的急流,冲刷着她的鞋跟。她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音乐声——是大提琴,低沉而悲伤的旋律。
音乐引导她来到曾经的纺纱车间。巨大的空间里,阳光透过破损的屋顶斜射下来,照亮悬浮的尘埃。许伊背对着门口,赤脚站在一滩雨水中,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她穿着oversize的白衬衫,衣摆下露出纤细的大腿。
\"你迟到了。\"许伊头也不回地说。
郑柏溪看了看表:\"现在是9:58。\"
许伊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和昨天会议室里的是同一把。\"对我来说,准时就是迟到。\"她歪着头微笑,刀尖在指间旋转,\"我等了你十年,郑柏溪。你欠我的每一分钟,我都要讨回来。\"
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滴落,在她们之间的地面上形成小小的水洼。郑柏溪注意到许伊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结了薄薄的血痂。
\"这就是你选的工作室?\"郑柏溪环视破败的车间。
许伊踢了踢地面上的积水:\"不够完美,是吗?不像你那间价值千万的顶层工作室。\"她突然冲向一面墙,用刀尖指着墙上的涂鸦,\"看!这才是真实的艺术!\"
郑柏溪走近。褪色的墙面上是多年前工人留下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向日葵,粗糙的五角星,还有模糊不清的字迹——\"伊伊和柏溪,永远的朋友\"。
郑柏溪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十二岁那年暑假,她们曾偷偷溜进这个当时还在运作的纺织厂。许伊的父亲曾是这里的工程师。
\"你记得。\"许伊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就知道你会记得。\"
郑柏溪后退一步:\"我们是来工作的。\"
许伊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车间回荡:\"工作?艺术不是工作,柏溪。艺术是流血,是尖叫,是把自己撕开给世界看!\"她突然用刀划向自己的左臂——一道红线慢慢浮现,血珠渗出。
郑柏溪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吗?\"
许伊的瞳孔扩大,呼吸急促:\"终于...你有点人样了。\"她舔了舔嘴唇,\"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郑柏溪失控。\"
雨声渐大。郑柏溪闻到许伊身上的味道——苦橙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松开手,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急救包。
\"坐下。\"她命令道。
许伊挑眉,但还是坐在了一个废弃的木箱上。郑柏溪熟练地用消毒棉清理伤口,然后涂上抗菌药膏。伤口不深,但位置危险——只差几厘米就是桡动脉。
\"你什么时候学的急救?\"许伊好奇地问。
郑柏溪没有回答。她专注地贴上防水敷料,手指稳如手术医生。这是她少有的肢体接触,许伊的皮肤冰凉而潮湿,像某种夜行动物。
\"好了。\"郑柏溪后退一步,\"别再这样了。\"
许伊歪头看着包扎好的伤口,突然笑了:\"你知道吗?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跳下木箱,走向车间中央,\"现在,让我们谈谈作品。\"
她从角落里拖出一块巨大的白布铺在地上,然后开始往上面倾倒各种颜料——猩红、深蓝、墨黑。颜料在白布上蔓延,像一场微型化学战争。
\"我讨厌计划。\"许伊赤脚踩进颜料里,在布上留下血脚印般的痕迹,\"艺术应该是自由的,像鸟,像风,像...\"
\"像疯子。\"郑柏溪冷冷地补充。她打开自己的素描本,上面是精确到毫米的设计图,\"真正的艺术需要结构和思考。\"
许伊翻了个白眼:\"你那套冰冷精确的东西十年前就该淘汰了。\"她抓起一罐红色颜料,挑衅地摇晃着,\"来点混乱怎么样?\"
郑柏溪合上素描本:\"如果你不打算认真合作,我现在就走。\"
\"你总是这样!\"许伊突然尖叫,颜料罐砸在地上,溅起一片血花,\"高高在上的郑柏溪,完美主义的郑柏溪,永远正确的郑柏溪!\"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道你的问题吗?你太害怕失控了,所以你把自己冻在那该死的冰里!\"
雨水从屋顶倾泻而下,打湿了许伊的衬衫。布料变得透明,贴在她的皮肤上。郑柏溪看见她身上那些伤疤——手腕、手臂、肩膀...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像是被擦去的铅笔线。
许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惊讶吗?\"她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一个烟疤,\"这个最痛,是我十八岁生日礼物——自己给的。\"
郑柏溪的胃部一阵绞痛。她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些作品资料——许伊这十年来的每一件作品都在伤害自己。这不是艺术,是慢性自杀。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许伊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因为疼痛让我感觉真实。\"她捡起地上的小刀,\"你知道吗?当你割开皮肤的那一刻,会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就像...\"
\"够了!\"郑柏溪夺过她手中的刀,\"我不在乎你的自毁倾向,但如果你毁了这次合作,我会让你在艺术圈混不下去。\"
许伊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天啊,这才是我认识的郑柏溪!冷酷无情,效率至上!\"她抹去笑出的眼泪,\"好吧,老板,告诉我你的完美计划。\"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们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合作\"——郑柏溪讲解她的设计构思,许伊则不断打断、质疑、挑衅。但渐渐地,郑柏溪发现许伊的某些建议其实很有见地,尤其是关于观众互动体验的部分。
\"我们可以让参观者穿上特制的感应服,\"许伊兴奋地比划着,\"当他们靠近作品时,心跳会被转换成声音频率...\"
郑柏溪不由自主地点头:\"这样就能实现个体化的艺术体验。\"
许伊眨了眨眼:\"你刚才赞同了我的想法。\"
\"只是职业判断。\"郑柏溪低头记笔记,避开她的目光。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射入车间,照在许伊的侧脸上。那一瞬间,郑柏溪仿佛看见了十二岁的许伊——那个在向日葵地里奔跑的女孩,眼睛里盛满整个夏天的阳光。
下午四点,她们勉强达成了初步方案。郑柏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许伊却拦住了她。
\"你的手腕,\"她指着郑柏溪的左手,\"那道疤怎么来的?\"
郑柏溪下意识地捂住手腕:\"与你无关。\"
\"是那天晚上吗?\"许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跑走之后,你...\"
\"我说了,与你无关。\"郑柏溪推开她,大步走向门口。
许伊的声音追着她:\"我后悔了,柏溪!那天晚上我跑走,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