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四十五分,谢婉卿站在2809门口,轻轻敲门:\"俞栩?我出发了。\"
没有回应。
她等了一分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
门突然打开,俞栩站在门口,穿着罕见的干净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似乎也刚洗过。她板着脸,眼神飘忽:\"我只是去看看他们怎么曲解我的书。\"
谢婉卿忍住欢呼的冲动:\"当然,专家意见很重要。\"
社区中心离公寓只有两个街区。一路上,俞栩双手插兜,步伐飞快,像是要赶赴刑场而非读书会。谢婉卿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慢点,\"她喘着气说,\"我们提前到了。\"
俞栩放慢脚步,但肩膀依然紧绷:\"有多少人?\"
\"不清楚,十几二十个吧。\"
俞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如果很蠢,我立刻就走。\"
\"没问题。\"谢婉卿温柔地说。
社区中心的阅览室已经布置成讨论区,二十多把椅子围成一圈,坐了约莫十五六个人。谢婉卿选了靠后的位置,俞栩则缩在她旁边,像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幽灵。
主持人是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女性,热情洋溢地介绍了今晚的主题。当提到《无声告白》时,谢婉卿感觉俞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是它的叙事结构,\"主持人说,\"作者采用非线性叙事,将主人公的童年创伤与当下困境交织呈现...\"
讨论逐渐热烈起来。有人赞美小说的语言风格,有人分析象征手法,甚至有人朗诵了自己最喜欢的段落。俞栩的表情从紧张慢慢变成了困惑,最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动容。
\"我认为小说结尾太仓促了,\"一个戴贝雷帽的年轻男子突然说,\"主角的转变缺乏说服力,像是为了正能量而正能量。\"
谢婉卿感到俞栩的身体一僵。
\"我不同意,\"一位白发女士反驳道,\"结尾的留白恰恰是高明之处,让读者自己填补转变的过程。\"
贝雷帽男摇摇头:\"作者明显驾驭不了这个主题,只能草草收场。\"
谢婉卿悄悄握住俞栩的手,发现她的手指冰凉。
\"请问,\"俞栩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清晰许多,\"你读过几遍这本书?\"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贝雷帽男愣了一下:\"一遍足够判断好坏了吧?\"
\"不够。\"俞栩的声音越来越稳,\"如果你读过两遍,会发现主角的转变在第三章第七节就有伏笔;读过三遍,你会注意到每个回忆片段都对应着当下的一个突破点。\"
室内安静下来。谢婉卿惊讶地发现,俞栩的眼睛在发光——那种创作者谈论自己作品时的专注光芒。
\"至于驾驭主题,\"俞栩继续道,语气尖锐却不失风度,\"如果你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理特征,就会明白主角的行为模式完全符合临床观察。\"
贝雷帽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哇哦,\"主持人打破沉默,\"这位小姐对文本分析得很深入啊!\"
谢婉卿赶紧插话:\"她是文学研究生,专攻创伤叙事。\"
讨论重新活跃起来,但风向完全变了。俞栩的评论似乎打开了某种闸门,大家开始更深入地探讨小说的心理层面。令谢婉卿惊讶的是,俞栩甚至回答了几个问题——当然,是以\"学术观点\"的名义。
活动结束后,几个人围过来想继续交流。俞栩明显不适应这种关注,但谢婉卿注意到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拒绝。
\"你的朋友很有见解,\"主持人递给谢婉卿一张传单,\"下个月我们有作者见面会,欢迎再来。\"
走出社区中心,夜风清凉。俞栩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憋了很久。
\"怎么样?\"谢婉卿小心地问。
\"一群外行。\"俞栩撇撇嘴,但语气没有往日的尖刻,\"不过...那个老太太的观察还算准确。\"
谢婉卿笑了:\"贝雷帽先生好像很受伤。\"
\"白痴。\"俞栩轻哼一声,但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谢婉卿见过俞栩最接近\"开心\"的状态。她们慢慢走回家,俞栩甚至主动聊了几句对某个读者观点的看法。
回到公寓楼,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人。俞栩突然说:\"那个文学主题的广告项目,具体是什么?\"
谢婉卿心跳加速:\"一家出版社想推广他们的新书系列,主打'疗愈文学'概念。\"
\"烂名字。\"
\"我也觉得。\"谢婉卿笑道,\"你有什么建议?\"
俞栩盯着电梯按钮:\"...我可以看看简报。\"
电梯停在二十八层,谢婉卿的心像小鸟一样轻快。这比她预想的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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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十七分,谢婉卿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她又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心电图变成直线的刺耳声音,以及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助感。
她坐起身,额头上一层冷汗。今天——不,昨天是母亲忌日,她居然忙得忘记了。愧疚像潮水一样涌来,她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流泪。
几分钟后,谢婉卿强迫自己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她需要一杯热茶来平静自己。
经过客厅时,她愣住了。沙发上蜷缩着一个黑影——俞栩,怀里抱着普鲁斯特,膝盖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你...没回去睡?\"谢婉卿下意识擦了擦眼睛。
俞栩合上电脑:\"写点东西。\"她停顿了一下,\"你哭了。\"
不是疑问句。谢婉卿转身走向厨房:\"我去泡茶。\"
俞栩无声地跟进来,靠在门框上。谢婉卿背对着她,假装专注于烧水,但肩膀的颤抖出卖了她。
\"昨天是我母亲去世的第三年。\"谢婉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居然忘了。\"
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谢婉卿手忙脚乱地去关火,却碰翻了杯子。瓷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别动。\"俞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轻轻把她推到一边,熟练地收拾碎片。
谢婉卿靠着橱柜滑坐在地上,眼泪再次决堤:\"对不起...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俞栩的声音出奇地柔和,\"你是永远坚强可靠的谢婉卿。\"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谢婉卿,她哭得更厉害了。俞栩安静地收拾完碎片,泡了两杯茶,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我十五岁时,\"俞栩突然开口,眼睛盯着茶杯,\"母亲开车冲进了河里。警察说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谢婉卿的抽泣停住了。
\"她抑郁症很多年,\"俞栩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天早上,她把最喜欢的耳环送给了我,还做了我最爱吃的蓝莓松饼。我当时就该知道的。\"
谢婉卿轻轻握住俞栩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恨了她很久,\"俞栩低声说,\"恨她丢下我,恨她连一句再见都不说。《无声告白》...那是我写给她的信,希望她能解释为什么选择离开。\"
茶水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缭绕。谢婉卿第一次感到真正理解了俞栩文字中那种刻骨的痛苦和愤怒。
\"她会为你骄傲的。\"谢婉卿轻声说,\"你的书帮助了很多人。\"
俞栩苦笑:\"除了我自己。\"
\"慢慢来。\"谢婉卿捏了捏她的手,\"你已经在进步了。\"
俞栩没有反驳。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厨房地板上,分享着茶水和沉默。普鲁斯特不知何时也凑过来,蜷在两人之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谢婉卿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没有独自度过母亲的忌日。而陪在她身边的,竟是一个曾经想放弃生命的女孩。
窗外,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带着所有的混乱、痛苦,和微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