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伸手去接。
起初顾时大早上把他叫起来,他还会气得吹胡子瞪眼,次数一多,许先生已经麻木了。
栓上门不放他进来也不行,这小子能坐在你门口背书背到你开门为止。
作为一个收了人家束修的先生,你能怪学生太勤奋好学吗?
不能!
许先生边看边哼哼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篇文选题出自《论语·第七篇·述而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大意是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
解题需围绕题目,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也就是所谓的八股文,这是应试中必考也是重中之重的部分。
顾时以前全靠注解书籍自读,观摩别人的文章,第一次写出来的东西难免缺了自己的见解与风骨。
经他提点,这种情况倒是没了,就是文章还略显稚嫩了些,虽言之有物,但目的性太强,太过锋芒毕露,不够圆滑。
须知科举能不能取中不仅仅看你文章写得好不好,运气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简单来说,若考官是个激进派,你这么写自然没问题,反之则不然。
为何平民学子的取中率永远比不过那些世家子弟,除去世家子弟自小便有名师教导外,他们家族底蕴在那,人脉广,考试前还会专门研究考官的喜好。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顾时确实是他所教过的学生中最为聪慧也是最刻苦的一个。
要是早两年遇到这么好的苗子,许先生定会欣喜若狂,收为亲传弟子悉心指导。
但放到现在,许先生只有一个感受,烦人!
顾时见许先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先生,可是学生写的有什么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许先生将宣纸往桌上一放,伸手往外面一指:“明日休沐,现在都快申时末了,你怎么还在这?”
顾时:……
“小嫂子,你快管管阿时吧,他天天如此,真是不让人活了。”书院门口,高仕财背着个书袋,皱着一张包子脸跟林宝珠控诉顾时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
林宝珠哑然,学习不就该如此吗?不过……
“抄书确实不应该。”
“是吧是吧……”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高仕财激动坏了。
杜明然轻咳一声:“仕财,你别胡说,阿时勤奋刻苦是好事,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才对。”
“可他也太……”高仕财想反驳,想到顾时倒插门的身份,改口道:“对对对,用功学习一点没错,可有句话不是叫劳逸结合吗,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所以嫂子,你一定要劝他悠着一点,别太拼了,身体最重要。”
顾时匆忙收拾好包袱,推开院门便看见歪脖子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步子一顿。
林宝珠倚着老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挎包垂下的流苏,暮色为她镀上一层柔光,连发梢翘起的一缕呆毛都显得格外可爱。
听到开门声,她抬头看来,眼睛倏地亮了:“相公!“
高仕财的声音戛然而止,冲顾时咧嘴一笑:“阿时来啦,那我和明然先走一步。”
说罢拽着杜明然的衣袖,一溜烟跑没影了。
顾时没去管二人,走到少女面前站定:“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呀。”
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只不过十日不见,个子又往上窜了一大截,林宝珠仰起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怎么感觉你又瘦了,学馆的饭菜吃不习惯吗?”
顾时还是有点遭不住林宝珠的大胆直白,微微撇开头:“尚可。”
“尚可就是不好吃。不过没事,我今儿买了肉,回家给你好好补补。”
……
天阴沉沉的,牛车刚进村口,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林大壮帮着一起把东西搬进堂屋,林宝珠拿了二十文给他:“等雨停了再家去。”
“没事。”林大壮憨笑,驱着牛车离开。
林宝珠站在檐下,看着牛车驶入雨幕中,胸口突然有点闷:“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那些鸡晓不晓得回鸡舍。”
“我去看看。”林二郎忙放下东西道。
“我同二哥一起吧。”顾时拿起挂在檐下的斗笠戴好,回头叮嘱林宝珠:“你回屋换身衣裳。”
“哎……”
陈氏拦住差点跟着冲出堂屋的林宝珠:“我在厨房煮了姜汤,等他们回来了喝上一碗,不碍事的。”
天空像破了个洞,雨越下越大,林宝珠心中那股烦闷劲越来越强,
“那我去看看肥坑。”
她得找点事做才行。
毕竟要供大半个村子的肥料,一开始的小肥坑现在早变了样。
整整四个大坑组成一个田字,四周还挖了排水沟,上面同样盖了茅草顶。
下雨天就是这点不好,不仅得担心雨水导致豆渣肥霉变,还没法晒豆渣。
好在该施肥的田都施完了。
林宝珠检查了一遍确定肥堆没进水,放下心回了前院。
下雨屋里光线不好,陈氏正拿了绣活在檐下做。
林宝珠纳闷道:“这雨也不知道得下到啥时候,娘他们咋还不回来?”
陈氏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宝珠这才察觉不对,她到家这么半天,赵氏不说,放平时周氏早出来凑热闹了。
“娘和三郎他们去下湾村了。”陈氏支吾道。
“去二嫂娘家?”
“是去大嫂家……”话到一半,院外呼啦啦进来一群落汤鸡。
“老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了我林家的饭,就少做那等吃里扒外的事,你全当耳旁风。”冯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赵氏骂:“真当老娘死了吗。”
林宝珠看向陈氏。
陈氏小声解释:“昨儿你不是给大嫂发了工钱,今儿晌午被秋婶子撞见她把钱给赵富贵……”
秋婶子那个大嘴巴,她知道等于全村人知道,传到冯氏耳朵里,可把老太太气炸了,
林宝珠忙递上干帕子:“娘,别气坏了身子。“
林大郎也忙道:“对啊,娘,你消消气,我帮你教训这蠢婆娘。”
说罢拽着哭了一路的赵氏回屋。
冯氏接过帕子擦了擦,气不过将帕子往桌上一丢,叉着腰朝林大郎的屋骂:“下次再让老娘发现你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你就滚回你赵家去,我们林家的饭就是拿去喂狗也不养你这种白眼狼。”
赵氏听到这话脸一白。
林大郎将赵氏甩到床上,冷哼:“听到我娘说的了吧,再有下次,我亲自送你回赵家。”
赵氏只呜呜咽咽得哭,心里委屈得不行。
她又没儿子,闺女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她的钱怎么就不能给娘家弟弟了?
林宝珠好说歹说把老太太劝回屋换了干净衣裳,又和陈氏一起给大家端来姜汤。
“三哥,一会该下学了,你去接一下四妞几个。”
有大毛在,平时不用接送,下雨天不行。
林三郎应了一声,拿了斗笠出门。
冯氏喝了姜汤,林宝珠又拿出一包点心打开,捻起一块递到老太太嘴边:“娘,这是我特地给你买的绿豆糕,你尝尝。”
冯氏低头咬了一口,心情好了些,口不对心道:“以后别买这些,钱留着给女婿读书用。”
“读书要紧,日子也要过呀。”林宝珠挽住冯氏的胳膊卖乖:“再说,阿时读书本就是为了让爹娘过上好日子,若因读书反而要全家人节衣缩食,那不是本末倒置吗。”
周氏搓搓手:“幺妹,我也想尝尝。”
“都有,自己拿。”
周氏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真好次。”
“吃吃吃。”冯氏骂道:“你要是敢学你大嫂吃里扒外……”
周氏叫屈:“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家兄弟哪会要我的东西。每次回去还让我带不少东西回来呢。”
冯氏咂摸咂摸嘴,周氏和赵氏一个村的,又是同一年进门,相差咋就这么大?
顾时和林二郎先出的门,反而比大毛他们回来得还晚。
“鸡舍有点漏水,我们拿树枝遮了一下,等雨停得重新修。”顾时脱下斗笠解释道。
刚盖的鸡舍怎么会漏,林宝珠眯眼看向正站在檐下享受着周氏投喂的林二郎,她记得当时是二哥去铺的顶。
林二郎一个激灵,呛得连连咳嗽:“明儿,明儿我去修,保证严严实实的。”
林宝珠冷哼一声,催促顾时回屋换衣裳。
……
叩叩叩~
“我进来了。”
林宝珠推开门,见顾时已经换好衣服,不满的小声嘀咕:“怎么换这么快……”
“什么?”顾时没听清,转身问道。
“我说趁热喝,别着凉了。”林宝珠笑眯眯的将碗递过去。
顾时伸手。
指尖相触,林宝珠脸上的笑一僵,耳边似有惊雷炸响,震得她有片刻的失聪。紧接着眼前一黑,无数血色画面如潮水般出现——坍塌的矿洞、扭曲的尸体、刺目的鲜血......
砰!瓷碗摔得粉碎,滚烫的姜汤溅了一地。林宝珠浑身发抖,嘴唇惨白,整个人像似突然被抽走了魂魄。
“宝珠!“顾时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林宝珠!”
他手忙脚乱地将人抱到床上,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时,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
“没事,我去找张郎中……”顾时声音发颤,转身就要往外冲,衣角却被一只手拽住。
林宝珠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时立刻折返,单膝跪在床前,双手捧住她冰凉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掌下冰冷的肌肤:“别怕,我在这里!“
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清晰,房间里弥漫着姜汤泼洒后的辛辣气息。
林宝珠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顾时脸上,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不用找郎中。”林宝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挣扎着坐起来就要下床:“我要去找四哥……“
顾时一顿,手上无意识带了点力道:“四哥出什么事了?”
林宝珠猛的抬眸:“你……”
顾时不闪不避,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安抚:“告诉我,这样我们才能一起想办法解决。”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渐急,一道闪电照亮了顾时紧绷的侧脸,林宝珠闭了闭眼,颤声道:“我,我看到矿洞塌了,四哥被压在下面,全身是血,死了好多人……”
她说的语无伦次,顾时却听懂了,认真道:“矿洞外有重兵把守,我们进不去。”
“那我四哥……”
“还未发生是吗?”顾时问。
林宝珠咬牙点头。
“那你仔细想想,矿洞是从上方坠落还是下方塌陷,有没有什么异常……”
林四郎离开才将将十日,先不说他为何会下矿,十日的开采进度绝不会造成大规模的坍塌。
许是他的声音太过镇定,林宝珠下意识跟着他的话回想。
“突然地动山摇,上方的石块掉落……异常……没有什么异常……”林宝珠额头上细汗密布。
轰~窗外突然响起一记炸雷,她瞳孔一缩:“雷声,不不不,那不是打雷,是爆破声……”
“朝廷规定采矿只能用火攻,就算矿监为赶进度私用火药,爆破时也不会让太多人留在下面。”顾时声音有点沉重。
林宝珠打了个寒颤:“你的意思那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炸毁矿洞?”
“很有可能。”
“为,为什么……那么多条人命……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林宝珠嘴唇颤抖,脑中再次出现林四郎被压在石头下奄奄一息的画面。
周围哀嚎不断,鲜血顺着他的口鼻滑落,滴在地面,汇成一滩。
“你不是说有朝廷派的监察使吗,我们提前把事情捅出去……”林宝珠喃喃自语,话到一半就自己否决了:“矿洞坍塌死伤无数,定会引来监察使调查,矿监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除非……”
“除非有监察替他兜底。”顾时接下她未尽之语。
林宝珠瘫坐回床上,贝齿死死咬紧下唇:“监察都参与其中,县令更指望不上,难道就没人能管这事了?”
“有。”顾时道。
“小姑,吃饭了。”门外突然响起二妞的声音。
林宝珠脑中闪过什么,猛地看向顾时:“布政使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