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天地噤声。
太虚剑宗后山腹地,寒玉洞府深处,浊煞之气翻涌如沸,凝滞似稠血。穹顶之上,九百九十九具婴孩干尸,身裹金缕华衣,足系赤红索链,倒悬如林。足踝铜铃,于蚀骨销魂的阴风中呜咽低鸣,恍若幽冥鬼吏,敲击着引魂的丧钟。洞顶钟乳石笋,渗出粘稠猩红浆液,滴落于冰冷石地,声声“滴答”,单调而瘆人,敲击着心魂。寒玉床中央,一妇人被九条镌满“往生咒”的锁魂链洞穿琵琶骨,深锁寒玉之上。每一次挣动,玄铁锁链摩擦绞缠,其声凄厉,直如怨鬼夜哭。
“医修之辈,皆该挫骨扬灰!”妇人厉声尖啸,裹挟着刺骨冰屑与霜风,直扑苏妄面门而来。浓烈刺鼻的血腥气中,混杂着一缕诡谲的曼陀罗甜腻异香,直钻心窍,令苏妄神思恍惚,几欲作呕。他乃是被两名刑堂“锁魂鬼差”,以冰冷沉重的玄铁护腕死死钳制,强押至此,腕间青紫淤痕犹存,隐痛阵阵。
苏妄强压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呕意,目光如刀,扫过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最终死死钉在妇人剧烈痉挛起伏的腹部。那高高隆起的轮廓,绝非寻常胎儿之形——分明是一只嶙峋枯槁的鬼爪,正隔着薄如蝉翼的肚皮,疯狂抓挠撕扯!更添诡谲者,妇人腹皮之上,一道血色六芒星符印,随着她阵阵剧痛而明灭闪烁,符印每亮起一分,洞顶滴落那猩红浆液的速度便骤然加快一分,滴答声愈发密集。
“以此物镇魂!”旁侧侍立的一独眼老仆,嗓音嘶哑如砂石摩擦,言罢,一脚将一只黏附着胎盘污秽的铜盆踢至苏妄脚边,盆底幽光闪烁。同时,半块冰寒刺骨的阴阳玉佩如箭离弦,破空而至,精准落入苏妄掌心。
玉佩甫一入手,一股极阴极寒、冻彻骨髓的邪异之气,瞬息间便如毒蛇般钻入苏妄周身经脉,恍若万古玄冰凝成的细针,在他四肢百骸间疯狂游走肆虐。缺口处残留的黑褐色干涸血痂,竟如活物般蠕动扭曲起来。苏妄周身剧震,只见那玉佩之上,原本阴阳相济的太极纹路陡然逆转飞旋,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形涡旋,将妇人嘶吼间喷薄而出的浓稠如墨的黑煞怨气,尽数鲸吞而入,吸噬殆尽!
第七次阵痛,恰如山崩海啸,沛然莫御般轰然袭来!苏妄不敢有半分迟疑,指尖捻动如风,银针在手,立时施展“金针渡厄”秘传针术,电光火石之间,银芒连闪,精准无比地封住妇人周身十三处命门大穴!然,当最后一针挟着劲风直刺膻中要穴之时,只听“叮”一声刺耳脆响,精钢所铸的针尖竟硬生生弯折如钩!指腹传来的触感,令苏妄头皮瞬间炸裂——皮下绝非柔软温热的血肉,而是层层叠叠、冰冷坚硬、宛如金铁浇筑的鳞甲!内里胎动不止,鳞甲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金铁交鸣之声,恍若一头沉睡万载的太古凶兽,正于那母腹囚笼之中苏醒、暴怒、疯狂冲撞!
“快了……终是快了……”独眼老仆那只仅存的独目之中,骤然泛起妖异刺目的猩红血光,枯瘦如柴、形同鬼爪的手掌猛地抬起,狠狠拍向洞壁一处极其隐秘的凹槽!
轰隆——!!!
整座寒玉洞府仿佛被远古巨锤击中,剧烈震颤,地动山摇!倒悬如林的婴尸齐齐发出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惨绝哀嚎!金缕华衣之下,无数惨白肥大、蠕动不休的尸蚕汹涌钻出,密密麻麻,如同污秽的潮水,瞬间覆盖了地面、石壁,蜿蜒爬行,留下道道腥臭扑鼻、粘腻滑溜的湿痕。
紫黑色的胎头,裹挟着污血与粘液,终于凶戾地冲破了产道!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苏妄看得分明——那婴儿光秃秃的额间,赫然嵌着一枚本命剑骨!绝非太虚剑宗传承常见的青灰温润之色,而是浸透了污秽邪血、散发着森然邪气的玄铁之黑!与此同时,妇人腹间那道血色六芒星符印骤然“活”了过来,化作数条毒蛇般的粘稠血线,顺着苏妄施针的手腕疾速蜿蜒缠绕而上,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直抵脖颈,如毒蛇缠颈!
阴阳玉佩陡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惨烈青芒!苏妄惊骇欲绝地望去,只见铜盆内那粘稠污浊的血水,竟违背常理,逆流而上!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攀附上冰冷的石壁,蜿蜒流淌,扭曲勾连,最终于洞顶穹隆交汇融合,凝成一个缓缓搏动、由污血与邪异光芒构成的巨大“子宫”图腾!图腾中央,一只冰冷、漠然、毫无生气的巨大竖瞳,豁然开阖!那深不见底的瞳仁深处,清晰地映照出三百名腹部同样刻着六芒星符印、被漆黑沉重铁链拖拽向无底深渊祭坛的孕妇!她们面容扭曲变形,凝固着永恒的痛苦与绝望!
妇人的躯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融,污浊的黑血漫过胸腔、脖颈。于那粘稠污血与蒸腾翻滚的怨煞黑雾之中,苏妄恍惚间瞥见一张被血水泡得肿胀变形的模糊脸庞……那眼角之处……似乎……隐约缀着一颗极其微小的泪痣?一个令他魂悸魄动、几欲肝胆俱裂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束缚——“清……” 然,这声呼唤尚未出口,眼前骤然发生的剧变便将其生生打断!
“噗嗤!”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妇人整个躯体彻底融化殆尽,化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浊血水,迅速渗入冰冷的地缝石隙,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而那独眼老仆,却对着新成的污血邪光图腾疯狂叩首膜拜,额头重重撞击着坚硬地面,发出沉闷如击金铁般的“咚咚”之声,彻底暴露了其非人的本质!
“咔!”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自苏妄紧握的玉佩之中传出,一道细密裂纹乍现其上。
玉床之上,那初生的魔婴猛地睁开了双眼——眼内空无一物,唯有一片吞噬一切光线、深不见底、令人灵魂战栗的纯粹漆黑!
轰——!!!
一股沛然莫御、裹挟着滔天邪煞与毁灭气息的狂暴气浪,骤然以魔婴为中心炸开!苏妄如遭九天神雷轰顶,身躯如同狂风中的残破纸鸢,被狠狠抛飞出去,后脑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洞壁之上!意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深渊前的最后一瞬,他最后所见的景象,是洞顶那污血邪光图腾骤然收缩、凝聚而成的一柄擎天巨剑虚影——其形其貌,赫然与太虚剑宗世代供奉的初代掌教至尊神兵“往生剑”一般无二!然此刻,此剑通体流淌着污秽粘稠的脓血,散发着令神魂冻结、万灵辟易、足以倾覆天地的滔天邪气!
……
寅时末,柴房。
草垛散发出的浓重霉腐气息,混杂着怀中那半块阴阳鱼玉佩源源渗出、如同烧融沥青般刺鼻呛人的腥臭异味,一股脑地钻入苏妄鼻腔。窗外,乌鸦啄击着老旧木板的“笃笃”声,单调而执着,终于将他从无边的混沌与黑暗中惊醒。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钢针在颅内疯狂攒刺。他挣扎着从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草堆中坐起,怀中那半块玉佩,正不断渗出粘稠如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液,气味中人欲呕。左胸处传来一阵阵灼烧骨髓般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去,指尖触及三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狰狞爪痕——绝非人类指甲所能留下,边缘凝结着晶状暗红血痂,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蚀骨的刺痛。
“呃…呕……” 刚欲强撑着站起,一股剧烈无比的恶心感猛地翻涌而上,直冲喉头。他猝不及防地俯身,竟“哇”地一声,呕出半截兀自疯狂扭动挣扎、惨白滑腻的肥大尸蚕!那冰冷滑腻、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瞬间充斥口腔,直冲脑髓,令他眼前发黑,几欲再次昏死过去。
强自提聚起体内残存的一口微弱真气,他踉跄着、如同醉酒般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扇熟悉的卧房门扉。老旧的门轴在转动时发出刺耳干涩的呻吟。熹微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冷,斜斜地透过窗棂,映照在妻子沈清秋恬静的睡颜之上。她侧卧于榻,雪白的中衣之下,小腹已可见微微的隆起,气息均匀悠长,仿佛正沉溺于一场酣甜的梦境。
这静谧安宁的景象,却令苏妄如坠万丈冰窟!昨夜,她双颊飞霞,眼波流转,含羞带怯低语“月信迟了半月有余”的娇憨情态犹在眼前,此刻竟……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死死钉住,牢牢锁在妻子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随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处隆起之下,一道清晰无比的血色六芒星符印,正一下、一下,稳定而诡异地明灭闪烁。其形状、其色泽、其散发出的那股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与寒玉洞中那化血而亡的魔胎之母腹间印记,分毫不差!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彻骨寒意,瞬间冰封了苏妄的四肢百骸,连奔流的血液,亦在刹那间为之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