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一把止血钳和半包水果糖。
她踩着露水走进石沟村时,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排了二十多号人。拄拐杖的老汉、抱着孩子的妇女、捂着肚子的青壮年,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人群最后头,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正用烧火棍搅着一锅黑乎乎的药汤,刺鼻的中药味混着柴火烟飘过来,熏得人眼睛发酸。
\"秦大夫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陈志远站在吉普车旁,看着秦雪麻利地支起折叠桌,打开印着红十字的木药箱。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袖口已经洗得发黄。
\"下一个。\"秦雪头也不抬,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
一个干瘦汉子挤到桌前,撩起衣襟露出腰间的溃烂伤口:\"赤脚医生给敷的药,越敷越烂......\"
秦雪戴上橡胶手套,镊子轻轻拨开发黑的草药渣。伤口已经化脓,黄绿色的脓液混着血丝,边缘皮肤呈现不正常的紫红色。陈志远胃里一阵翻腾,却见秦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破伤风感染。\"她利落地剪掉坏死组织,\"老杨婶,你给他用的什么药?\"
槐树下的老太太梗着脖子:\"祖传的止血散!我爹那会儿——\"
\"里头掺了香灰是不是?\"秦雪打断她,从药箱取出注射器,\"伤口感染不能用土法子,得打青霉素。\"
针头扎进皮肤时,汉子疼得直抽气。秦雪变戏法似的摸出颗水果糖:\"含着,比咬筷子强。\"
陈志远蹲在碾盘旁帮村民登记病历,听见身后两个妇女小声嘀咕:
\"城里大夫就是金贵,咱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看不上......\"
\"可不敢瞎说!前村张木匠的娃,就是让老杨婶用蝎子酒退烧,现在耳朵都聋了......\"
正午的太阳毒辣起来,秦雪背后的白大褂洇出汗渍。陈志远递上水壶,发现她接杯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从早晨到现在,她已经看了四十多个病人。
\"歇会儿吧。\"
秦雪摇头,用下巴指了指队伍末尾的孕妇:\"得赶在天黑前看完,她胎位不正。\"
树影西斜时,变故突生。
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孩被抱过来,右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送他来的老汉急得语无伦次:\"牛车轧的......老杨婶说接上骨头得喝符水......\"
秦雪摸到骨折处时,男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突然转向陈志远:\"后备箱有夹板吗?\"
\"有军用担架,能拆。\"
\"不够。\"秦雪擦掉额头的汗,\"需要x光确认有没有碎骨,得送县医院。\"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老汉搓着开裂的手掌:\"去县城......得多少钱?\"
\"先救人!\"秦雪已经抱起孩子,\"钱的事我想办法。\"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后排的男孩疼得直抽气。秦雪一手固定他的伤腿,一手翻着病历本突然说:\"这是本月第七例延误治疗的骨折。\"她指着窗外掠过的村庄,\"每个村都有老杨婶这样的土郎中,用的还是《本草纲目》里记载的砒霜退烧。\"
陈志远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男孩苍白的脸和记忆重叠——知青点那个得痢疾的姑娘,临死前也是这样灰败的脸色。
县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当值班医生看到秦雪时明显松了口气:\"正好有个脾破裂的,主任让你去搭把手!\"
\"先处理这个骨折。\"秦雪挡在推车前,\"疑似胫骨开放性骨折,需要立即拍片。\"
医生瞥了眼男孩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押金交了吗?\"
陈志远掏出工作证:\"远航集团担保。\"
手术灯亮起时,陈志远在走廊尽头发现了蜷缩的老汉。老人正数着破布包里的毛票,最大面值是张五元。
\"娃爹挖煤砸死了,娘改嫁了......\"老汉浑浊的眼里泛着水光,\"秦大夫是好人,可好人管不了全乡的娃娃啊......\"
回程的吉普车装满了沉默。秦雪突然摇下车窗,夜风裹着麦香灌进来。
\"我要办乡村医生培训班。\"她声音很轻,\"就设在希望小学空教室里。\"
筹备工作比想象中艰难。卫生局的批文卡在赵建国小舅子手里,教材只能靠秦雪熬夜编写。最难的是学员——通知发到各乡,只来了八个初中文化的青年,其中三个还是被村干部硬派来的。
开班那天,教室后排多了个意外来客——老杨婶挎着包袱,揣着本发黄的《汤头歌诀》。
\"老婆子接生过三百个娃!\"她梗着脖子冲秦雪嚷,\"倒要看看你们城里人有啥新鲜招!\"
秦雪没赶她,反而递上崭新的《基础解剖学》。
第一堂课就出了乱子。当投影仪放出人体解剖图时,一个女学员当场呕吐,两个男青年夺门而出。老杨婶倒是看得认真,直到秦雪讲到破伤风感染,突然拍案而起:
\"胡说!我祖传的止血散——\"
\"这是显微镜下的破伤风杆菌。\"秦雪调出电镜照片,\"您看看和香灰像不像?\"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杨婶瞪着照片,沟壑纵横的脸渐渐涨红。下课铃响时,她突然抓住秦雪的手腕:\"那个......显微镜能看蝎子毒不?\"
转眼到了结业考核。陈志远来送教具,看见学员们正围着模型人练习心肺复苏。老杨婶戴着老花镜,正笨拙地给静脉注射模型扎针,嘴里还念叨着:\"见回血再推药......\"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呕吐过的女学员。三个月前她连镊子都拿不稳,现在已能熟练地处理伤口感染。给假人缝合时,她小声告诉陈志远:\"我妹就是伤口感染走的......要是早点遇到秦老师......\"
结业仪式上,秦雪给每人发了印着红十字的药箱。老杨婶得到的特别些——是个带锁的铁皮箱,里头装着正规消毒器械。
\"您接生经验丰富。\"秦雪把钥匙递给她,\"但下次剪脐带,请用这个消过毒的剪刀。\"
老汉突然抱着孙子闯进会场。男孩腿上的石膏还没拆,却举着束野花蹦跳过来:\"秦老师!我长大也要当医生!\"
秦雪蹲下身,白大褂铺在泥地上。她给男孩整理衣领时,陈志远看见她口袋里掉出颗水果糖。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返程路上,秦雪突然开口:\"下周我去省卫生厅,争取把培训班纳入赤脚医生转正计划。\"
吉普车驶过石沟村口时,隐约可见老槐树下新挂了块木牌:卫生室。屋里亮着灯,老杨婶穿着不合身的白大褂,正给村民量血压。
陈志远忽然想起男孩那句话。他转动方向盘,朝县医院方向驶去。那里有台淘汰的x光机,或许张建军能把它改造成适合乡村的简易设备。
夜风送来远处的犬吠,星光下的村庄安静如画。秦雪靠着车窗睡着了,她口袋里露出一角糖纸,在月光下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