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沥的清晨，陈志远站在省五交化公司仓库门口，水珠顺着伞骨滴在进口批文上，晕开了钢笔填写的日期。铁门内，十几个戴红袖章的搬运工正将日本三洋电扇搬上卡车，纸箱上\"中日友好\"的标语被雨水浸得半透。
\"陈厂长真要全部吃下？\"供销科长老刘搓着手，\"这可是两百台...\"
\"定金不是付了么？\"陈志远收起批文。远处传来引擎声，楚明月开着那辆边三轮冲进水洼，溅起的泥点在她工装裤上画出抽象图案。少女跳下车，马尾辫梢还滴着水：\"打听清楚了，百货大楼下周空调到货！\"
老刘倒吸一口凉气。在1983年的春天，空调还是省长办公室才配的稀罕物。但更让他震惊的是陈志远接下来的话：\"再订五十台雪花冰箱，按侨汇券结算。\"
回程的摩托车上，楚明月的声音混着引擎轰鸣传来：\"轻工局内部文件，今年家电进口关税要降30%！\"她腾出左手比划，\"日本三洋在福建设厂了，咱们得抢在...\"
一个急刹车打断了她。十字路口处，巨幅广告牌正在安装——赵建国小舅子的\"红星电器行\"开业海报，代言人居然是某位刚拍完《少林寺》的电影明星。
\"晚了三天。\"楚明月咬牙。雨水顺着她下巴流进衣领，将那枚玉坠洗得发亮。
陈志远眯眼望向海报。赵家显然也嗅到了政策风向，这步棋比他预料的还快。前世这个时间点，正是家电行业爆发的前夜，而赵明辉就是靠倒卖批文赚到第一桶金...
\"去华侨商店。\"他突然调转车头。
华侨商店家电柜台的玻璃展柜里，摆着台松下双门冰箱，标价牌上的数字相当于普通工人三年工资。陈志远敲了敲玻璃：\"这台展示机卖不卖？\"
售货员头也不抬：\"侨汇券两千张，或者外汇券八百。\"
\"我要的不是冰箱。\"陈志远指向柜台后方，\"是那个。\"
——日立窗式空调的包装箱上，印着排不起眼的小字：厦门组装。
楚明月瞬间会意。两人冒雨冲进邮电局，加急电报发往深圳：查厦门日立工厂联系人。回电在傍晚送达，落款是林先生香港公司的副总。
\"天助我们！\"楚明月抖着电报纸，\"日立在找内地分销商！\"
当夜，红星集团高层会议通宵达旦。张建军拆解了三洋电扇，零件摊满会议桌：\"电机能用辣酱灌装线的马达改，塑料件开模就行...\"
\"重点是销售网络。\"陈志远在省地图上插满图钉，\"每个地区找一家国营商场联营。\"
苏晓梅的算盘声突然停了：\"账上资金只够铺十个柜台...\"
\"借鸡生蛋。\"秦雪推过一份文件，\"医疗系统要采购冰箱存疫苗，可以预付30%订金。\"
楚明月则趴在样册上勾画：\"我们做双品牌——高端线用进口散件组装，平价线自己生产。\"她突然抬头，\"得有个响亮的商标！\"
晨光透过窗帘时，\"雪莲\"牌电风扇的设计图已经出炉。楚明月借鉴了日本产品的造型，又在底座加了朵浮雕莲花——后来这成为防伪标识，被无数山寨厂模仿却从未超越。
三天后，厦门日立的代表踏进红星办事处时，楚明月准备的样品间让他愣在门口——左侧是进口原件组装的\"雪莲\"豪华版，右侧则是自制部件的平价版，中间用青龙山泉的玻璃瓶摆出\"中日友好\"字样。
\"陈总好手段。\"代表握紧合同文本，\"但月销五千台的指标...\"
\"再加一条生产线。\"陈志远指向窗外正在施工的厂房，\"专供你们贴牌。\"
签字时钢笔突然没水了。楚明月递来的备用笔上刻着\"上海金星\"——正是前世被赵明辉收购的老牌家电厂。陈志远笔尖顿了顿，在合同上签下遒劲有力的名字。
家电布局如同多米诺骨牌，第一块倒下后便势不可挡。日立的压缩机刚到货，省轻工厅就批下了\"雪莲电器厂\"的执照；第一批样机下线当天，华侨商店主动提出代销；甚至还没量产，省报就登出了《乡镇企业攻克家电制造难关》的报道——自然是周雅的手笔。
唯一的阴云来自赵家。五交化公司的老刘偷偷报信：赵建国动用关系卡住了变压器供应。
\"明天就是广交会代表团选拔。\"老刘擦着汗，\"要是选不上...\"
陈志远望向仓库角落那台手工样机。没有变压器，再好的电机也是废铁。
暴雨倾盆的深夜，办事处地下室却灯火通明。张建军满眼血丝地调整着线圈匝数，秦雪用医疗站的x光机检查绝缘层，苏晓梅则抱着从县中学借来的物理课本念数据。
\"成了！\"工程师突然高举一个铁疙瘩。简陋的自制变压器嗡嗡作响，连接的电扇叶片缓缓转动，越转越快，最终吹散了楚明月摊在桌上的设计图。
图纸飞舞中，陈志远看见少女手背上烫出的水泡——那是抢修烙铁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前世参观过的德国工厂，价值千万的自动化流水线前，缺的正是这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广交会选拔现场，赵建国带着技术专家坐镇评委席。当\"雪莲\"电扇插上电源时，评委们纷纷掏出老花镜——这台样机的外壳竟是用辣椒酱灌装线的废模具改的，塑料里还隐约可见红色颗粒。
\"胡闹！\"赵建国拍案而起，\"乡镇企业也敢...\"
他的怒喝被突如其来的风声打断。张建军按下高速档，电扇的飓风掀飞了评委们的资料，却也让所有人看清了贴在扇叶背面的纸条：实测功率38w，低于国家标准20%。
\"这不可能！\"技术专家抢过检测仪。当数字定格在37.5w时，现场鸦雀无声——在电力紧缺的年代，省电就是最大的卖点。
楚明月趁机展开销售方案：用侨汇券购买的消费者，附赠青龙山泉礼品装；国营单位团购，提供五年保修服务。这些后世常见的营销手段，在1983年堪称降维打击。
\"我们还需要个代言人。\"她突然指向评委席后方。
墙上挂着的年历画里，女排姑娘们正腾空扣球。陈志远瞬间会意：\"如果女排健儿能用上我们的电扇...\"
选拔结果毫无悬念。当广播里念出\"雪莲电器\"的名字时，赵建国摔碎了他的搪瓷缸。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轻工厅当场拍板，将积压在仓库的五千个变压器特批给红星集团！
凯旋的卡车满载变压器驶入厂区时，工人们自发列队欢迎。老支书敲着旱烟杆嘀咕：\"早些年大炼钢铁，也是这般光景...\"
只有陈志远注意到楚明月缺席了庆功会。他在设计室找到她时，少女正对着日立空调的散热片发呆，玉坠静静躺在设计图上。
\"厦门工厂的质检标准...\"她递过一叠日文资料，\"我们差太远了。\"
陈志远翻看着那些严苛的参数，突然明白前世中国制造走过的弯路。他拉过算盘，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算笔账——如果用进口散热片，每台成本增加十五元...\"
\"但故障率能降70%！\"楚明月抓过钢笔，在墙上写满计算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这场深夜演算的结果，是第二天全厂大会上震惊四座的决策：高端线全部采用进口核心部件，平价线则降价10%抢占农村市场。
\"疯了！\"老会计们直跺脚，\"哪有钱垫付外汇？\"
苏晓梅默默推出一张棋盘似的表格：\"侨汇券能套现，出口辣酱的信用证可以质押，另外...\"她深吸一口气，\"我联系了农村信用社。\"
这个曾经连账本都捧不稳的村姑，如今竟能玩转跨境金融。陈志远望向她磨破的袖口——那下面藏着一本手抄的《国际贸易结算实务》。
家电狂飙正式开启。当\"雪莲\"电扇在百货大楼创下日销百台的纪录时，楚明月已经带着美院同学，把空调样机改造成了艺术品——外壳手绘着青龙山泉的风景，连遥控器都镶了圈仿景泰蓝装饰。
\"我们要卖的不是机器。\"她在销售培训会上放幻灯片，\"是清凉的夏夜，是孩子安睡的呼吸，是妻子不用摇蒲扇的双手...\"
这些充满画面感的说辞，让国营商店的老销售们目瞪口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随货附赠的\"雪莲服务卡\"——持卡人可优先购买青龙山泉，这是陈志远设计的生态闭环。
危机在盛夏爆发。酷暑中的一天，县医院突然退回十台电扇，原因是\"电机烧毁\"。张建军拆开一看就骂了娘：有人用劣质铝线冒充铜线！
\"赵家干的。\"秦雪递过检测报告，\"线圈里掺了镁粉，一过热就...\"
陈志远连夜召回首批产品。当工人们不解地拆卸包装时，他在仓库黑板上写下两行大字：
\"质量是生命线\"
\"雪莲只开在洁净的山巅\"
这场风波反而成就了品牌。省报头版刊登了红星集团主动召回产品的新闻，配图是张建军带着徒弟在烈日下检修的画面。标题套红印着周雅撰写的金句：\"对质量的态度，决定企业的高度\"。
秋交会上，\"雪莲\"电扇与青龙山泉的联合展台前人头攒动。当陈志远与德国客商签下五万台订单时，楚明月正用流利的英语讲解能效比。她脖颈间的玉坠随着手势晃动，在展台射灯下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泽。
而在展馆最偏僻的角落，赵家小舅子的展位门可罗雀。他仿制的\"红梅\"电扇积满灰尘，标签上的\"日本技术\"几个字显得尤为可笑。
入夜，陈志远在广交会招待所的台灯下写道：\"产业延伸：1.核心技术创新；2.渠道深度捆绑；3.服务创造溢价。\"钢笔突然被敲门声打断，楚明月端着图纸站在门口：
\"我有个想法——明年上马电饭煲怎么样？\"
她展开的设计图上，印着个莲花造型的炊具，旁边密密麻麻写满技术参数。而在图纸角落，不经意地画着个小月亮——这是她独有的签名方式。
窗外，珠江上的货轮拉响汽笛。改革开放的浪潮正载着无数可能，向着1984年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