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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将呼啸的风雪与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寒意隔绝。眼前豁然开朗的,并非是预想中寻常府邸的前庭,而是一条仿佛由坚冰与黄铜共同锻就的巍峨甬道。两侧冰壁剔透如镜,内里竟精密嵌套着无数细如发丝、仍在缓慢啮合的齿轮链,蓝幽幽的冰寒灵气沿着金属脉络流淌,在冰壁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移动光影,仿佛置身于一头巨兽的冰晶脏腑。甬道尽头,隐约传来细微的机杼运转声和人声,一种静谧的喧嚣感扑面而来。

范夫人含笑引路,她的步履轻盈稳健,鞋跟敲击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起一串极其微弱但悦耳的齿轮清响。我们捧着手中的凉意或暖意,如同踏入神话的稚子,步履间带着震惊的余韵和旅途的沉重,跟在范行和他母亲身后。林婉儿的黑发几近垂地,行走在这冰铸的机械奇景中,宛如精灵误入了上古巨人的工坊。少司命则收敛了平素的娇蛮,眼神既敬畏又好奇地扫视四周那些无声运转的金属生命。

“这便是范府,”范行回头,爽朗的笑容在冰蓝光晕下显得更为明亮,“欢迎回家,呃…我是说,欢迎来我家做客。”他意识到失言,哈哈一笑带过。

甬道尽头又是一重门户,这次是半掩着的兽首铜门。甫一推开,温暖的气息混杂着食物的丰腴香气,以及一种淡淡的、带着油润感的金属气息迎面扑来,瞬间熨帖了旅人僵冷的肺腑。

眼前的景象与寒冷的甬道形成奇妙对比。一个极宽敞的大厅,挑高穹顶由巨大的木制承轴结构与冰晶穹隆巧妙结合而成,中央是一座缓缓转动的巨大黄铜仪轨模型,投射着星辰般的点点光屑。四壁非是寻常字画,而是镶嵌着无数精妙的木制、青铜构件原型,甚至有几种罕见的玉石结构在特定角度折射出流光。温暖的橙色烛光被水晶棱镜折射分散,照亮着一张足够容纳二十人的长桌,桌上已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佳肴。

桌旁主位上,端坐着一位魁梧沉稳的中年男子。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同斧凿冰壁,眼神深邃如北境雪夜的星空。浓密的络腮胡修饰得极其规整,只透出不言自威的庄重。这便是北境范家的家主,范凌。他身穿一袭玄青近黑的锦袍,袖口纹着细密的齿轮云纹,即便安坐,脊背也如古松般挺直,带着一种掌控着精密机关般的绝对力量感。自我们踏入厅内,他的目光仅在众人身上扫过一瞬,那眼神锐利却无丝毫外露情绪,最终落在儿子范行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这批意外来客的存在,也宣告着晚宴的开始。

“坐吧,孩子们,别拘束。”范夫人温婉一笑,示意侍女引位。我们依言入座,面对眼前珍馐,肠胃也适时地翻腾起来。桌上食材显然皆极精贵,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两样:一份色泽深红如冻玉的肉糜小盏,散发着奇特的发酵肉香,旁边配着冰晶般剔透的小碟调料——这便是闻名燕地的“鹿肉醢”(hǎi);另一份则是盘卧在紫砂瓮中的一道鲜物,肉质洁白若凝脂,细腻处可见隐约纹理,异香扑鼻,瓮底有暖玉隐隐透出温湿之气——正是极为难得的滋补珍品“蒸土龙”。

侍女们无声地上前,为各人布菜。然而当布到范行面前时,范家主却微微抬手示意侍女退下。他亲自拿过手边一个朴实温厚的石碗,碗中并非席上珍馐,而是冒着滚滚热气、散发着粟米清香的稠粥。就在范行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范家主用银勺从面前一个不起眼的玉匣内,小心舀出小半勺如同红色碎钻般的晶体粉末,均匀地撒入热粥中。粉末遇热融解,粥水瞬间化作明艳的暖橙红色,一股温暖干燥、却又带着烈性的热流腾起,几乎驱散了周遭所有因冰壁带来的余寒。

“在外面跑机关,风吹雪灌的,”范家主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他只是将调好的粥推到范行面前,“脾胃易寒,先用这暖暖身底。”

范行看着那碗红亮的粥,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嘿嘿一笑,老老实实捧起碗:“还是爹您想得周到,这火晶石粉在工坊都抢手呢。”

范家主的目光似乎并未停在范行身上,反而落在大厅东面墙上悬挂的一副古朴乌黑的物件上——那是一尊被摩挲得极其光润的公输班持尺木雕。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秘窟里的‘九转回环’,解了?”

范行放下粥碗,眼睛一亮,带着少年人般的得意:“嘿!您别提,那……”他正待兴冲冲地描述,话头却被父亲轻巧地截住了。

范家主的目光转向坐在范行旁边的我,那深邃的眼神似乎穿透我疲惫的躯壳。他用陈述的语调道:“这小子,生来就不是安分的料。十岁那年,敢拆了我费时五年仿制的‘候风地动仪’,就为了看里面那几个铜球珠怎么个蹦法。”范行的笑容微微一僵。范家主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最微小的弧度,随即又归于严肃,“那时我罚他抄写《考工记》百遍。”他顿了顿,看向范行,这次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味,“后来发现,他用抄书的墨线,在他屋后窗棂上,画满了自以为是的改良图。”

桌上的气氛微妙地松动了些许。鹿肉醢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冷冽而醇厚。范行的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腰板,带着点骄傲的神气。范夫人掩口轻笑,林婉儿和少司命也露出了会意的神色。然而“北境范府”之主的威严,和这冰天雪地、机关重重环境下“安身立命”带来的压力,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席间除了碗筷微动和侍女走动的声音,竟无人主动大声说话。范家主本人也沉默如山,只偶尔与夫人低语两句。

夜,深得像泼墨。

寒气如约而至,穿透重重壁垒。我起身,借着府内冰晶微光如星火的指引,走过曲折回廊找寻解决“内务”之所。回返时路过位于厅堂后方一处静谧的偏厅,门扉未关严实,暖黄的光晕流泻而出,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线。

无意间的一瞥,却让我停住了脚步。偏厅书房的琉璃窗后,范家主那魁梧的身姿并未因夜而停歇。他没有端坐案前,而是背脊挺直如同铁铸,伫立在巨大的橡木书桌旁。桌上的灯火将他投向墙面的影子拉得极长,带着一种沉重的孤独。他手中拿着的是几张绘满繁复构图的图纸——正是下午范行给我们炫耀过的、他设计“抗寒齿轮”的草图。

他看得极其专注,浓眉紧蹙。修长却布满粗砺纹理的手指,没有翻动图纸,而是在其中一张图稿的某个区域——那醒目标注着“抗寒核心——亟需优化”的几枚齿轮组合结构旁,反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指腹仿佛要穿透纸张,感受那设计里的缺陷与潜力。

时间仿佛在光影里凝固。烛火跳跃一下,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最终,那反复摩挲的手指停了下来,稳而有力地探向砚中浓墨饱蘸的毛笔。他没有推翻图纸,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在整幅设计图的最下方一处原本空白的边角空白处,稳稳地、清晰地写下一行批注:

“磁石配比,可试秦地火晶石。”

笔迹顿挫刚劲,似冰雪之下的熔岩。写罢,他吹熄了砚旁的蜡烛,书房只余下窗外冰魄渗入的冷光。魁伟的身影消失在偏厅的门后深处,留下一室图纸无声地摊在暗沉的书桌上,纸面那行黑色的批注字迹如同刻在玄冰上的烙印,在新月微光的浸润下,无声地诉说着冰冷机巧城堡里,那道被严父威严深藏、却终究无法冷却的关切与认可。

寒意依旧沁人,我攥了攥略显单薄的衣襟,正准备离开这被图纸与沉静填满的书房外廊,却见偏厅另一侧通向内院的垂花门处,温润柔光摇曳着飘来。

是范夫人出来了。她端着一个梨木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洗得晶莹透亮的冻梨,在这寒冷寂静的夜里,如同一盘凝固的琥珀月光。

她步履不急不缓,带着世家主母特有的从容。见我伫立廊下,范母脸上自然而然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毫不做作的关切笑意:“呀,少司命也未歇息?”声音温和,驱散了夜色边缘的几分冷意。

托盘被轻轻放在厅堂的暖榻矮几上。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我和林婉儿,随即极其自然地端起一个盛着几枚冻梨的白瓷小碟,亲手递给林婉儿。这动作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递上前的刹那,范夫人手腕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已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抽出一块约莫巴掌大、用细密棉线织就的绒垫,衬在了瓷碟底下。

“姑娘家身子娇贵,可比不得这些粗生粗长的男娃子经冻。”她声音慈和,看着林婉儿,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化开的蜂蜜,“给,垫上这个,这是我们机关城锅炉房修缮时剩下的一点‘暖火余烬’,混了特织的银线打进去的机关余料,织成的暖布。捂着手心,驱寒最管用了。”

机关城废弃余料还能这么用?这巧思和对生活的体贴,立刻让冰冷的机关之物化出了人情的温度。林婉儿指尖触到那垫布,果然一股温热隔着布料和冻梨的凉意悠悠传来,驱散了指尖的僵硬感。她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容,由衷感激道:“伯母心细如发,这机关还能护着体弱之人呢,真是神奇!多谢您了。”暖意似乎也染上了她的双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更添几分妍色。

范母没接林婉儿的机关评价,只是拉住她的手,目光却被林婉儿腕上一处新鲜细密的绣纹吸引了——那是下午范行献宝似的塞给她的一个精巧圆箍物件,据说是他研制的“自动绣绷”。范行原话是“机关助力,十指得闲,姑娘家不必再辛劳”。范母指腹摩挲着那均匀细密的线脚,轻叹一声:“唉,范行这孩子啊,真是的……”语气里有三分嗔怪,但那拖长的调子与上扬的尾音却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无,反像是宠溺无奈后的妥协,“整日里不钻研正经攻城护堡的重器机关,偏生对这些女儿家用的玩意儿上心,总寻思着把机关往闺房里带。”

说是这般说,她看向林婉儿的眼神却全然不同,那层薄薄的嗔怪像纱一般,轻轻一拂就露出下面浓郁的笑意和……某种不易察觉、属于长辈端详中意后辈时的灼热光芒。那光芒分明在无声地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某种与图纸无关、更关乎家族未来的“机关”雏形。

夜更深沉,内室里只剩范家主夫妇二人。铜兽吐香的香炉散发着安神的沉水气息。范母动作利落地为夫君拆下发冠,口中便不经意地念叨开了:“今日看见婉儿那丫头,啧,真不愧是墨家精心教养出的姑娘。你看她看那绣绷的眼神,可不是一般闺秀的赞叹新奇,而是对着里头的机括齿轮琢磨,问得句句都在刀刃上——那股沉静里透着伶俐的劲儿,那份对机关之理的天然领悟……老头子,你瞧瞧,活脱脱墨家老夫子年青时的做派呀,老来那股子钻劲一点不减。你说,这样的姑娘,管住范行那个心比天高脚不着地、整天就知道瞎鼓捣一堆木头铁皮的毛孩子,是不是正好合适?”

她一边说,一边眼波流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范家主正对着烛火擦拭一方古玉镇纸,闻言手微微一顿,面上惯常的威严线条在昏黄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丁点。他没立刻答话,眼神微垂,浓眉动了动,像是想起了白天偏厅里那幅被批注的图纸,还有林婉儿分析齿轮运转原理时的清晰条理。他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妻子这番话的某种回应。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嗯”,于熟悉丈夫脾性的范母听来,便是最明确的认可和……期待。她嘴角不易察觉地又往上翘了翘,低头继续整理发钗,心底那点小算盘又拨动了几分。

然而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饭厅的空气凝滞得比往日更甚。范家主面色铁沉如玄铁,对着垂手侍立、脸色发白的范行一通训诫——根源还是几张新的、未经完全测试便偷拿出来炫技的“小玩意儿”图纸。

斥责声如同沉重的冰雹砸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结构中的致命隐患。年轻的匠才在那份山一般的冷硬威严下几乎抬不起头。

范行一言不发,肩头像被无形的寒铁压垮了。他既羞窘又倔强,最终在训斥结束的刹那,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通往府邸最深处的机关物料仓库大门背后。

夜幕完全降临,寒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在青石板路上凝结薄霜。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没有光透出来,只有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油脂木屑和金属粉尘的厚重气味飘散在寒夜中。黑暗是绝佳的避难所。范行靠在一堆厚厚的木料上,挫败像藤蔓一样缠绕全身,压得他心口窒闷。周遭堆积如山的冰冷机关部件,此刻非但不能给他庇护感,反而如无声的嘲笑,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衬得格外脆弱。

就在此刻,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悄然接近。无声无息地,一个带着熟悉木樨香气的食盒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触手可及的角落横木上。

范行猛地抬头,仓库厚重的木门外空空如也。

但他知道是谁。

他摸索着打开食盒盖子,里面除了几样爽口的下酒小菜,还有一个带着暖意的酒坛——坛子上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寒夜里指尖的冰凉。抱起酒坛的刹那,指腹感触到的微凸棱角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他凑近些,借着门外稀微的光线,认出坛身一侧用极为流畅的曲线刻着一只极其简陋、却充满稚气的飞翔鸟兽图形——那是他七八岁时第一次对父亲庞大的飞行机关兽发出赞叹后,在沙地上用树枝划下的“雏鹰设计图”。

冰冷的酒坛,此刻却像块温润的暖玉,熨帖着少年受挫的心。指尖摩挲着那只笨拙的“幼鸟”,少年紧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下,那股在黑暗仓库中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终于被这点源于过往时光、穿越岁月而来的温度,悄悄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书房窗棂外,清冷的光被更深沉的夜色滤去了寒意。先前书桌上散乱摊开的图纸依旧保持着原样,那些冰寒的齿轮与机括在淡淡的月华浸润下,呈现出奇特的宁静。唯有图纸最下方那片原本空白的边角,在月光温柔的触碰中,“秦地火晶石”五个字迹仿佛摆脱了玄冰刻就的凝重,悄然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墨色深处,仿佛点燃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橘色辉晕,微渺却执着,如同冰封暗河中蕴藏的地火余烬,静候着一个时机,终将破壁而出,熔尽凝冰。

这便是范府。严父的期望如同冰冷的钢铁轨道,坚硬地铺设向未来,每一步都敲打着警醒的鸣金之声;慈母的关怀则宛如轨道下最柔韧的机关减震垫,悄无声息地化解着重力下行的撞击,抚平尖锐摩擦的伤痕;而那些少年儿女懵懂又奔涌的情愫,像轨道旁偶然生长的纤细野花,尽管纤细,却在每一道坚硬的金属冷光和齿轮缝隙间,顽强地探出头来,摇曳出最令人动容的生命力。在这冰冷与温暖的永恒张力之间,那枚承载了父辈冰冷期许又裹挟着地下火种的图纸,正静静地等待着齿轮扣合的那一声脆响。

母亲深夜送来的食盒里,藏着我七八岁在沙地画的笨拙“雏鹰图”。

冰凉酒坛因刻痕滚烫,仿佛无声拍着我肩头安抚。

偏书房桌上那“秦地火晶石”五个字在月色里流转暖色,像地心暗火欲冲破玄冰壳。

我对着夜空嘟囔老头子古板——突然背后冰一下,林婉儿冷着脸:“再编排范伯父,酒就泼你图纸。”

可那盛酒坛子,分明被她暖出了体温。

食盒开启时散出的那股幽微酒气和几缕熟悉小菜的暖香,让黑暗仓库里的滞涩空气轻微一荡。少年屈膝坐在冰冷的砖石地上,坛壁残余的温度透过指尖,熨进了更深的肌理里,勾缠着那鸟形刻痕粗糙起伏的触感,盘旋着撞进了多年前那个被金红夕照点燃的沙地黄昏——尘封的记忆仿佛重新染上颜色,幼时对父亲那庞大伟岸的飞行巨兽爆发出第一声惊叹的懵懂狂热,此刻隔着漫长时光,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闷涩的心。

冰凉的陶坛外壳,抵着他微烫的额角。少年曲起腿,抱紧膝盖,把自己团在越发幽邃的阴影里,压低的、沾着三分酒气闷出七分委屈的声音,裹在酒坛的空洞回响里:“…老头子真是……”

窗外月色清凌凌流泻进来,仿佛给书桌铺了一层发光的薄霜。散乱堆叠的图纸是这光河里沉浮的岛屿,冰冷坚硬的机括结构在月光下竟意外显出静谧纹理。唯有一角,月光像在刻意凝聚流淌——图纸下沿空白的边缘,“秦地火晶石”五个墨字从纸张深处无声醒过来,不再是死寂的刻印,那墨色深处隐动着一丝橘暖的微芒,宛如地表深处紧咬着一寸不愿熄灭的火种,静静蛰伏,只待焚尽千里玄冰。可一想到老头子那钢印一样不容辩驳的目光和要求,这些期许又沉重得像无数齿轮的咬合声,冰冷地把他朝预设轨道无情驱动。少年更用力地抿了抿嘴,对着半空那无人能捕捉的幻影,倔强地再嘟囔一句:“…哼,古板透顶。”

“古板透顶?”

一声清清冷冷的女音,像碎冰般毫无预兆在他背后炸开。

惊悸直冲四肢百骸!少年浑身一绷就要扭头——“嘶!”一股瞬间扎透衣领的冰寒激流狠狠刺在他后颈暴露的皮肤上!

林婉儿不知何时潜入他身后。月色朦胧描摹她清晰的侧影轮廓,下颌紧收,柳眉微蹙,修长手指握着酒坛倾倒的姿态如同握着一柄利剑剑锋精准封杀目标。澄澈却冷冽的酒液犹然顺着坛口边缘无声垂落一线冰凉的闪痕,映着她那双盛着薄霜般的眼睛,直直逼视他。

冰凉的酒点还在脖颈上顽固地烧着那点麻痛的酥意,连同心头的秘密被撞破的狼狈一起灼刺上来。他捂住后颈的手忘了松开,睁大眼看她,倒抽一口气:“林婉儿!我的图纸!”

她指尖未动,稳若磐石地擎着那满满一坛酒,水银月光覆在坛面宛如冷凝铁甲,映着她更冷峻的脸:“再编排范伯父一句试试?”

“你偷袭!”他压着跳得太凶的胸口,试图扳回一丝摇摇欲坠的颜面。

林婉儿根本不为所动。刻在冰冷壳子上的少年轮廓被她看得更冷硬几分。她唇角线条几乎平直如尺,声音毫无波澜:“再刻板,也造得出你心心念念想仿造的‘腾蛇十六节’。”

那轻轻一点名号像是精准扎进了他骨缝里不声不响生长多年的倒刺,他梗着脖子,那句辩解脱口却成了徒然燃烧的火星:“……图纸是我偷画的!跟他没关系!他懂什么?他眼里除了完美没别的!”他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自己也没料想到那些积压的委屈会在此刻破闸而出:“再好的东西…在他手里也没滋没味!”

仓库骤然陷入一种微妙的死寂,只有两人急促不稳的呼吸撞破沉默。

林婉儿的目光纹丝未动。她眼神依旧凝聚在倔强而狼狈的少年脸上,像清冷的刀锋切割下他每一寸强硬的伪装。半晌,她终于开口,比刚才更清冷,字眼仿佛刚从寒潭里捞出来,淬得极凉:“所以呢?觉得屈了才,便值得到处点火抱怨?”话音冰凌落地,林婉儿终于放下手中那沉默的“利器”,并非轻拿轻放,而是带着一股子利落决然的定局感,“哐”的一声钝响重重将酒坛按落在桌角。

那“哐”的一声闷响仿佛撞碎了之前对峙的所有凝滞气息。空气似乎微微活络了一瞬,又旋即在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少年扭开脸,像打定主意只跟那片幽暗作对:“少管我。”

没有反驳。林婉儿立在原处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目光沉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深处。

月华偏移,清辉静静流淌过桌面堆积的图纸之山。“秦地火晶石”那几个墨色流淌的字正沐浴在银辉的边缘,橘色微光沉厚地潜行在字腹深处。少年眼角的余光黏在那跳动的光晕上,喉结无意识轻轻滚动了一下。图纸在,梦就在。可那张“腾蛇十六节”的仿绘草图……它还在原来那堆图纸的最下方吗?不会被刚才震动弄坏吧?他身体忍不住地微微前倾,又强行定住,颈后刚才被酒液冰过的地方隐隐起了燥热。

细微如落叶拂过的声响传入耳中。

少年僵着颈,眼珠朝声源方向极慢地偏移过去——林婉儿那只刚才还擎坛如执剑的冷硬之手,竟极其迟疑地落在了他肘边的食盒盖上。她的动作像是用精密器械测量过——迟疑了片刻,终于以一种绝不拖沓却也无丝毫温度的果断,掀开了盒盖一角。

一片腌渍过的深紫脆笋被拈出。藕粉色的指尖无声地悬停片刻,才小心放落在他膝前那块略干净的地面上。紧接着是一片碧绿的荠根。再一块浸着暗亮蜜光的花生腐皮。全都规整小心地轻放在他身畔尘埃里。

做这一切时,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自己指尖的动作,脸上是万年不化冰原般的严谨表情,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不容误差的指令。那些食物摆在冰冷的地砖上,沉默而微妙。

指尖捻起一粒被糖霜沾得玲珑的红豆酥,她语气依然平板如尺:“没吃饭?”手腕机械递出。

他飞快瞟了一眼膝边那列如示众般被陈列的“点心”,再看林婉儿递来酥点时脸上那副铁面无私的神情,像是被一种荒诞堵住了心口,不知是憋闷还是可笑。

就在那粒红豆酥几乎触碰到他胸前衣物时,少年终于有了动作——几乎是迅疾如风!手腕骤然抬起,以刚才躲避不及十倍的速度,一把准确无误地攥住了林婉儿那只握着点心的腕子!

冰凉细腻的皮肤突兀地裹在他火烫的指腹下,惊得那只手猛地一个挣扎!紧攥的拳头像是被激怒般缩紧抵御他掌心的圈箍。

他不退反进,顺势向前一探身,目光鹰隼一样利,逼向她眼底。嘴角勾着一点故意戳破的、得意洋洋的顽劣笑意:“我说……谁告诉林大小姐我偷偷溜到这儿喝酒来着?”指尖故意紧了紧,像在掂量手腕下脉搏跳动的温度,“嗯?是怕本少爷饿着了……还是有人其实放不下心?”

他目光炽亮,如同刺破迷蒙雾气强行照进她的瞳孔深处。林婉儿的眼睫仿佛被这突来的光烫得猛然一颤,先前冰雪铸造的气场刹那出现裂痕。脸上那层精密仪器的冷漠骤然剥蚀瓦解,露出底下罕见的一丝狼狈仓皇。腕骨处被扣紧的触感尖锐得过分,他掌心热力与力道交织,如同捕获一只试图逃脱的警惕小兽。那圈箍的力道分明没松动分毫。她猛地一挣,却被他顺势一拉迫得更近,气息几乎凌乱地扑在彼此脸上。

一丝微妙的浅红无可控制地从她耳根向上疾走、迅速晕开,比月光下流动的“秦地火晶石”那点潜伏的热意更快更汹涌。她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曾被坚冰覆盖的清亮瞳孔里映着月华,还有近在咫尺他脸上灼亮的胜利笑意。“放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料到的虚软挣扎。她试图再次使力挣脱束缚。

“不放!”他扬着眉,“说不清楚就不放!”

拉扯与逼视间,无声的暗流无声席卷了整个仓库狭小的空间。被遗忘的桌角上,酒坛幽微地折射着头顶月光,坛壁上那只简陋沙鸟笨拙欲飞;图纸深处“火晶石”三个字流淌的橘色暖晕微微跳动,仿佛呼应着少年此时眼里不肯退让的光。

僵局拉扯在无声月光下持续了片刻。突然,少年手臂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巧力,如同借势卸去千钧大石的复杂机括般精妙——林婉儿只觉得腕上猛然一股旋转、下压又巧妙牵引的力道汹涌而过。她失力惊呼,手腕被紧紧控住往下滑落的方向精准无比地对准了那只温热的酒坛。

一声轻响,冰凉平滑的坛体瞬间贴上了她的掌心,连带着他手指一同捂住了她的肌肤。

“捂捂……”他倏地收回自己的手,刚才紧握的指关节还有点酸麻,嘴里飞快地说着,“…都冰成铁块了还想拿酥点毒我?”他一边搓着手指头,一边瞟她,眉眼间促狭的得意像点着小火花“知道本少爷心地好了?舍不得你冻出好歹,酒嘛…暖暖手!”

骤然接触的冰冷触感激得她本能想退开,下一秒却被这匪夷所思的、裹着他体温的动作彻底困在尴尬里。坛体冰凉粗糙的纹路硌在她指下肌肤之上,而他残留的温度却又极其霸道地渗透上来……仿佛冰与火瞬间在神经末梢同时炸裂。林婉儿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猛地把贴着酒坛的掌心朝上翻了过来,蜷缩的手指和染上淡淡暖霞的面容一同暴露在月色里,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定格在一丝被击穿窘迫后的愠怒上。

“你——”

他退开一步,嘴角歪斜向上一咧,露出个明晃晃的无赖痞笑,对着她那副僵硬又泛着不自然潮红的面孔,眼里的得意几乎要化作实质飞出来。弯腰顺手抄起了自己膝盖旁边孤零零摆放的一粒红豆酥。

他手腕随意一甩,“噗”的一声轻响,那粒圆鼓鼓的红豆酥在空中划出道小小的弧线,然后不偏不倚地向上砸中了林婉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下颌。

一粒冰渍般的甜涩在她下颌短暂停留,瞬间化为零落的酥碎沿着她前襟坠落下去。她僵了一瞬,难以置信地抬眼。

“谢咯!”他扬声一句,调子拖得长而满溢着故意要激恼人的得意,人却早已敏捷侧身,在飞扬的月光碎片和林婉儿惊愕喷火的注视下,一个兔子蹬鹰般的敏捷跳跃,便灵巧地消失在层层叠叠堆放着的巨大木箱与蒙尘构件的阴影深处。

徒留一地狼藉的甜点残渣,和一个被砸酥了点又灼烫着指尖余温的人。月光覆盖下,唯有那坛被重新暖起的酒,静立在图纸边角微弱的橘色光弧旁,守着一点不肯彻底熄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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