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鹰喙岩”。
洞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赵桓斜倚石壁,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风箱,牵扯着肋间撕裂般的剧痛。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的意志,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滚烫的皮肤上。
洞外隐隐传来喧嚣,是韩二、刘三刀等人正指挥义士加固防御,救治伤员,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后的紧张与疲惫。李七被抬了回来,虽然昏迷,但气息尚存,韩二亲自为他处理着可怖的伤口。
“官家!官家!”韩二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他几乎是冲进洞内,双手捧着那个染满泥泞和血污的西夏皮囊,上面火焰飞鹰的徽记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成了!鬼蝠授首!其部精锐尽没于‘龙涎瀑’!李七兄弟拼死引开影枭主力,虽重伤,性命无碍!”他语速极快,将惊心动魄的“惊龙”杀局和惨烈战果快速禀报。
赵桓灰败的脸上艰难地扯动了一下,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光芒重新凝聚。他伸出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指向那个皮囊:“打…打开…”
韩二立刻用匕首小心割开皮囊坚韧的封口。一股淡淡的羊皮和墨汁混合的气息飘出。他从中取出一卷用油蜡密封的羊皮纸卷,以及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雕刻着繁复火焰飞鹰纹路的令牌。
赵桓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卷羊皮纸。韩二会意,小心地剥开蜡封,将羊皮纸展开,送到赵桓眼前。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西夏文和几幅简陋却关键的地形图。赵桓幼承庭训,通晓多族文字,西夏文亦在其列。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逐字逐句地辨认着,脸色随着阅读而急剧变幻!
起初是凝重,随即是震惊,接着是滔天的怒火,最后…竟化为一抹深沉的悲凉和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明悟。
“好…好一个西夏…好一个黑冰台…好一个…一石三鸟!”赵桓的声音虚弱沙哑,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带着刻骨的寒意。
“官家…信上所言…”韩二急切地问道。
赵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信中的毒计彻底吸入肺腑,碾碎消化:“此信…乃西夏国相嵬名安惠,亲笔下达给‘影枭’的绝密指令…”他喘息片刻,继续道:
“其一,确认朕已被‘影枭’成功控制于秦岭。令其务必确保朕性命,严加看管,等待下一步指令。”
“其二,指令影枭,即刻动用‘黑冰台’潜伏于汴梁及宋境各处之暗子,不惜一切代价,散播谣言,制造混乱,挑动宋军内讧,务必…务必促使汴梁城破,宗泽…宗泽身死!”念到宗泽名字时,赵桓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锥心之痛。
韩二倒吸一口凉气!汴梁!宗帅!西夏竟如此狠毒!
“其三…”赵桓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讥讽,“待汴梁城破,宋室倾覆,金宋两败俱伤之际…令影枭携朕,持此令牌(赵桓指向那枚火焰飞鹰令牌),沿信中所示之‘玄蛇’密道,秘密穿越秦岭,进入西夏控制之‘横山’地界!届时,西夏将‘恭迎’大宋天子‘西狩’,以朕之名,号召宋地忠义,割据秦陇,裂土称藩!同时,以此为契机,联合金国,共…瓜分大宋残躯!”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韩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西夏的野心,竟如此庞大而阴毒!他们不仅要趁火打劫,攫取土地,更要利用大宋天子的身份,行裂土分疆、瓦解宋人抵抗意志之实!最终目的,是与金贼一同,彻底肢解吞噬大宋!而黑冰台,便是他们插入大宋心脏、搅动风云的那把毒刃!
“好毒…好毒的计策!”韩二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官家!那‘玄蛇’密道图…”
赵桓的目光落在那几张简陋却清晰标注了山势、暗河、溶洞出口的地形图上,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蜿蜒如蛇、直通西夏边境的隐秘路线。这条密道,是西夏经营多年、用于渗透和关键时刻输送重要人物的生命线!价值…无可估量!
“此图…此令…”赵桓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之事,“若落入忠义之士手中,便是刺向西夏心腹的利刃,联络西北义士、光复河山的希望之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洞外,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正在烈火与鲜血中沉沦的汴梁,看到了宗泽那不屈的身影,看到了岳飞那染血的沥泉枪…他的眼中,翻涌着无尽的悲怆、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涅盘的决绝。
“然…朕…不能走。”赵桓的声音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官家?!”韩二惊骇抬头。
“汴梁已破,宗帅殉国,国本动摇,神器蒙尘…此乃朕之罪愆,万死难赎!”赵桓的声音带着撕裂灵魂的痛苦,“若朕此刻随尔等遁入西夏,纵有万般理由,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弃国弃民,苟且偷生!与那裂土称藩的傀儡何异?!民心…将彻底离散!大宋…将再无凝聚之魂!”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也带来最后的清醒:
“朕,乃大宋天子!纵使龙困浅滩,亦当…死于大宋之土!葬于…汉家之山!”
“此图,此令,便是朕…留给这破碎山河…最后的薪火!”
赵桓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盯住韩二:“韩卿!听朕最后旨意!”
“第一,此西夏密信、密道图、令牌,由你贴身保管!此乃国之重器,关乎未来反攻之机!绝不容失!”
“第二,待朕…驾崩之后…”他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事,“你即刻率领所有义士,带上李七,由‘猿愁径’或…或按此图所示,择最安全路径,突围出山!”
“第三,出山之后,尔等首要任务,不是复仇,不是寻朕尸骨!而是…找到岳飞!”赵桓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急促而凝重,“将此金扣(他艰难地从怀中摸出那枚边缘锋利的燧石,它已替代了遗失的盘扣,成为他新的信物),交予鹏举!告诉他…朕…愧对大宋,愧对宗帅,愧对天下臣民!然…大宋气数未尽!朕以性命担保,此图此令,乃光复之基!望他…忍辱负重,收拢忠义,联合李纲、宗颖等忠良,以西北为根,以民心为盾,卧薪尝胆,徐图恢复!待…待时机成熟,按图索骥,直捣西夏,雪此国耻!复我河山!”
他喘息着,将染血的燧石塞入韩二手中,目光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托付:“告诉他…朕…在汴梁城破、宗帅殉国之时…便已…心随国殇…龙驭…上宾…让他…不必寻朕…不必…为朕复仇…只需…记住…他手中的枪…当为…天下苍生…而战!为…大宋…不灭之魂…而战!”
“官家——!”韩二早已泪流满面,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万死…领旨!定不负官家所托!纵使粉身碎骨,亦将此物交予岳将军!”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沉重的燧石和关乎国运的皮囊,如同捧起一座山岳。
赵桓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靠回石壁,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疲惫。他望向洞口透入的那一缕微光,喃喃道:“宗卿…朕…来寻你了…这江山…托付给…鹏举…朕…放心…”声音渐低,终至微不可闻。那双曾映射过山河、燃烧过智谋与不屈的眼睛,缓缓阖上。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游息。
一代帝王,于秦岭幽谷,穷途末路,托付国器,静待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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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东水门。**
厮杀声、哭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这座帝都最后的挽歌。完颜娄室生力军的铁蹄踏碎了最后的有组织抵抗,金兵狼旗插满了残破的城楼。街道上,溃散的宋军、绝望的百姓、如同蝗虫般劫掠杀戮的金兵…构成了一幅地狱绘卷。
岳飞腰间系着宗翰血淋淋的头颅,手中沥泉枪已化作一杆血矛。他身边,只剩下牛皋、张宪等不足百人的死士,人人浴血,如同从血池中捞出。他们结成一个小小的圆阵,护着中间一辆用门板临时拼凑的简陋拖车,车上,覆盖着猩红战袍的,正是宗泽的遗体。
王彦、张俊已按岳飞最后的军令,率领残部和部分百姓,拼死从其他方向突围。而岳飞,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最后的断后之路,选择了与汴梁同殉。
“岳大哥!金狗围上来了!是拐子马!”牛皋的板斧已经砍崩了刃口,他喘着粗气,指着前方烟尘中涌现的、如同钢铁城墙般压来的金国重骑。
完颜娄室显然知道了宗翰的死讯,更知道眼前这支小小的队伍中,有着斩杀宗翰的宋将和宗泽的遗体!他要用最狂暴的方式,碾碎他们,洗刷耻辱!
“结阵!长枪在前!弓弩…还有箭的,上弦!”岳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平静。他站在阵型最前,沥泉枪斜指地面,枪尖上,宗翰头颅滴落的鲜血,在焦土上晕开一朵朵凄艳的花。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枚染血的盘扣,冰冷的金属紧贴掌心,仿佛能汲取到一丝遥远而微弱的暖意。官家…末将…尽力了…
“杀——!!!”金兵拐子马发出震天的咆哮,开始加速!沉重的铁蹄践踏大地,如同死亡的鼓点!
岳飞缓缓举起沥泉枪,准备迎接这最后的、毁灭性的冲击!他身后,每一个残存的宋军,眼中都没有恐惧,只有与统帅同死的决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苍凉、却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陡然从东水门外的方向传来!那不是金兵的号角!那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大宋的悲壮与坚韧!
紧接着,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李”字大旗,在烟尘中猎猎招展!旗帜之下,是如林的枪矛,是疲惫却目光坚定的面孔!为首一骑,青衫文士袍已被尘土染黄,手中长剑却闪烁着寒光,正是临危受命、火速北上的——尚书右丞李纲!
“鹏举——!撑住——!李纲来也——!”李纲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和无比的焦灼,穿过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岳飞耳中!
“是李相公!”
“勤王军!我们的勤王军到了!”
绝境中的宋军残部,爆发出震天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希望,如同划破沉沉黑夜的流星,虽微弱,却真实地降临了!
完颜娄室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他惊疑不定地望向东方那支突然出现的宋军。虽然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但数量不少,更重要的是,那面“李”字旗带来的气势,让他不得不分兵应对!
战机!稍纵即逝的战机!
岳飞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和李纲的呼喊瞬间点燃!求生的本能,护卫宗帅灵柩的责任,以及对那枚金扣所承载的、渺茫却依旧存在的未来的信念,化作一股新的力量!
“儿郎们!”岳飞沥泉枪高举,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最后的咆哮,“援军已至!随我——向东!突围——!!!”
“突围——!!!”
最后的百余名死士,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他们如同烧红的尖刀,在岳飞这杆无坚不摧的枪锋引领下,不再固守,而是朝着李纲大军出现的东方,朝着那面“李”字大旗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血路,在铁蹄与刀锋中,再次被硬生生撕开!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支承载着大宋最后忠魂的小队,向着那线微弱的生机,悲壮前行。而那枚染血的盘扣,被岳飞紧紧攥在手心,如同黑暗中不灭的星火,指引着前路,也铭刻着这山河破碎的惨烈与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