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呜咽,卷过太原府衙空旷死寂的庭院。
几株枯死的老树伸展着狰狞的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枝头的积雪被风撕扯下来,碎成冰冷的粉末,扑打在僵立的两人身上。
种师道左手高举着那卷染血的帛卷!明黄的底色上,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血污早已干涸发黑,如同狰狞的伤疤!边缘那道参差不齐的撕裂口,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而那八个力透帛背、如同用生命和鲜血书写的、触目惊心的大字——“城在人在!城亡国亡”——在惨淡的风雪天光下,散发着刺目欲滴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光芒!
帛卷在狂风中微微颤抖,如同垂死的蝴蝶。
赵桓的左手,缠着渗血的细麻布,掌心向上,无声地伸向那卷血诏。细麻布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在漫天雪白和玄色衣袍的映衬下,如同雪地里绽放的、最凄艳的梅花。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复杂情绪的冰冷光束,死死锁在种师道那双锐利如鹰、却同样深藏着无尽疲惫的眼睛深处。
没有言语。
只有那只染血的手,悬停在冰冷的空气里,与那卷染血的帛卷之间,隔着不足一尺的风雪。
时间,在极致的压迫感中凝固。每一片飘落的雪花,仿佛都带着千钧重量。
种师道花白的须发在狂风中乱舞,如同燃烧的银焰。脸上的沟壑在风雪映衬下更深,如同刀劈斧凿的战场。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了飞舞的风雪,同样死死锁在赵桓年轻而苍白的脸上!锁在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沉静之上!
那沉静之下是什么?是滔天的巨浪?是刻骨的痛楚?还是……一丝无法掩饰的……愧疚?!
老帅的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极其缓慢、却又沉重无比地起伏了一下。攥着血诏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着森然的青白色!
他看到了!看到了赵桓那只缠着渗血细麻布的手!看到了那刺目的暗红!更看到了那只手背上,几道深可见骨、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边缘!那绝不是寻常的伤痕!那是……自己生生掐出来的印记!
汴京……垂拱殿……那染血的《大宋地理图》……那一声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那碎裂的蟠龙玉圭……还有那卷被撕裂的、浸透着绝望的忻州急报……
一幕幕画面,混杂着太原城头饿殍枕藉的惨状,忻州城破时崔忠泣血的绝笔,还有眼前这满目疮痍、被血与火蹂躏的焦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种师道历经沧桑的灵魂深处!
一股混杂着悲怆、愤怒、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的质问,猛地冲上老帅的心头!
他握着血诏的手,猛地向前一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度!那卷浸透了帝王之血、信使之血、边关将士之血的诏书,几乎要触碰到赵桓伸出的、缠着渗血细麻布的手掌!
“陛下!” 种师道的声音终于响起!苍老、沙哑,如同两块生铁在冰面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和铁的冷硬,重重砸在死寂的庭院中,也狠狠砸在赵桓如同冰封的心湖之上!
“这八个字!‘城在人在!城亡国亡’!” 老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裹挟着无边悲怆和积压已久的、来自尸山血海的质问,“是老臣!是崔忠!是张孝纯!是忻州、太原城头数万将士!用命!用血!扛下来的!”
他锐利如鹰的目光死死钉在赵桓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之上,仿佛要刺穿那层冰壁,直视其下汹涌的暗流!
“老臣斗胆问一句!” 种师道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向赵桓,“若我西军驰援不及!若太原城破!陛下——” 他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须发因激动而颤动,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如同熔岩般的赤红,“您!当真要亲提六师!与我等老卒!会猎于忻口?!与这太原城!同葬于焦土之下?!嗯?!”
最后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积压了两世、来自尸山血海的巨大压力!狠狠轰向赵桓!
“轰——!”
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连漫天飞舞的风雪都似乎为之一滞!
肃立在府衙大门处的李纲,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抬头,惊骇欲绝地望向庭中对峙的两人!老帅……老帅竟敢如此质问天子?!这是……这是要逼宫吗?!
庭院深处,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赵桓的身体,在种师道那如同实质的、裹挟着尸山血海威压的质问下,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那只伸出的、缠着渗血细麻布的左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发出咯咯的轻响!细麻布上那片刺目的暗红,瞬间如同活物般迅速晕染开!变得更大!更深!粘稠的、温热的鲜血,终于突破了细麻布的束缚,从指缝间缓缓渗出!一滴!一滴!如同最凄艳的玛瑙,砸落在脚下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青砖之上!
“嗒……”
“嗒……”
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风雪中,如同丧钟敲响。
赵桓的脸色,在漫天雪白的映衬下,愈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疯狂跳动。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被一股滔天的、混杂着剧痛、屈辱、暴怒和更深沉绝望的黑色风暴彻底搅碎!
他死死盯着种师道那双燃烧着熔岩般赤红的眼睛!那目光中翻涌的,是忻州城头箭如雨下!是崔忠绝笔信上那片被血污吞噬的“复”字!是太原城内饿殍枕藉的军民!是前世五国城彻骨的冰寒与绝望!更是眼前这老帅用尸山血海换来的、赤裸裸的、如同鞭子般的质问!
一股无法言说的剧痛,从崩裂的伤口和灵魂深处同时炸开!烧灼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张开嘴!
“朕——!!!”
一个嘶哑到极致、如同砂纸摩擦生锈铁片的单音,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的暴戾!仿佛下一刻,那积压了两世的怒火和绝望就要如同火山般彻底喷发!将眼前这敢于质问他的老帅,连同这座流血的城池,一起焚毁!
就在这千钧一发、如同火药桶即将爆炸的瞬间——
“府尊!府尊您慢点!小心啊——!”
一个带着哭腔、仓皇无措的嘶喊,如同利刃,猛地刺破了庭院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是一阵凌乱、踉跄、伴随着沉重喘息和压抑呛咳的脚步声,从府衙侧门的方向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
只见侧门洞开处,两个同样浑身浴血、搀扶着一个身影的太原守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被搀扶的人,正是张孝纯!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早已成了血染的破布条,勉强挂在形销骨立的躯体上。脸上布满了被寒风和战火刻下的深深沟壑,混杂着血污、烟灰和冻伤的青紫,嘴唇干裂发紫,不断有血沫溢出。他的一条腿显然已经折断,用几根粗陋的木棍和布条胡乱固定着,拖在地上。他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被汗水、血水和雪水黏结成一绺绺。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窝!
那里,没有眼珠!
只有两个被烧焦的、覆盖着黑色血痂的、深不见底的血洞!!!
他竟是被生生剜去了双目!!!
他显然听到了方才种师道那石破天惊的质问!听到了赵桓那一声暴戾的嘶吼!他凭借着声音的方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士兵!那条断腿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青砖之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心头!
“陛下——!!!”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如同泣血杜鹃般的悲鸣,猛地从张孝纯那干裂出血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朝着赵桓声音的方向,用那双只剩下焦黑血洞的眼窝“望”着!布满血痂和冻疮的脸上,扭曲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怆和决绝!
“太原……还在!!!”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城……在!!!人……” 他猛地剧烈呛咳起来,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几乎要栽倒在地,却依旧死死挺着那枯瘦的脊梁,“人……也……在——!!!”
最后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光华,化作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哀鸣,戛然而止!他枯瘦的身体向前猛地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积雪之上!再无声息!
只有那具残破的、失去了双目的躯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破麻袋,僵硬地匍匐在赵桓和种师道之间的雪地里。
殷红的鲜血,从他额角磕破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洇红了身下洁白的积雪。
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第二朵凄艳的红梅。
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雪的呜咽。
赵桓那只攥紧的、不断滴血的左手,依旧悬停在半空。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与张孝纯额角渗出的鲜血遥相呼应。
他脸上那即将喷发的暴戾和风暴,如同被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雪地上那具匍匐的、失去了双目的残躯,盯着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暗红!张孝纯最后那声“城在!人在!”的泣血悲鸣,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崩裂的伤口上!烫在他翻涌的灵魂深处!
前世……张孝纯……同样是守太原……同样是粮尽援绝……城破之时……他率残兵巷战……力竭被俘……最后……同样是剜目……不屈而死……
一幕幕画面,混杂着眼前这具残破的躯体,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怒火和防御!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桓!他眼中那翻涌的黑色风暴,如同被狂风吹散的乌云,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痛楚!
他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无力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
滴落的鲜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凄艳的红线。
他的目光,从张孝纯的残躯上移开,再次落回种师道的脸上。
老帅依旧高举着那卷血诏,如同凝固的铁塔。但他眼中那如同熔岩般翻涌的赤红和质问,在张孝纯那声泣血的悲鸣和这具残破的躯体面前,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水,瞬间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悲怆和疲惫。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
风雪,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落在张孝纯冰冷的残躯上。
赵桓那只缠着渗血细麻布的左手,再次抬起。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迟滞。
这一次,他没有攥紧。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掌心向上。
任由那崩裂的伤口中,温热的鲜血,无声地、缓慢地,在细麻布上晕染开更大的、刺目的暗红。
他的目光,越过那卷染血的帛卷,越过种师道布满风霜的脸,穿透了飞舞的风雪,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汴京宫阙的琉璃瓦,看到了五国城彻骨的冰寒,看到了这万里河山下,无数挣扎在血火与屈辱中的生灵……
一丝极其细微、却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叹息,无声地从他唇边逸出,瞬间被风雪吞噬。
然后。
在种师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
在庭院内外死寂的风雪中。
赵桓那只摊开的、不断滴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向前伸出。
指尖,带着温热的鲜血和刺骨的冰寒。
轻轻触碰到——
种师道手中那卷同样浸透了鲜血的、冰冷的、撕裂的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