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焦糊、硫磺和尘埃气息的死寂,像一张沉重冰冷的毯子,覆盖在斯托纳家的废墟上。
凯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身体的疼痛远远比不上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艾拉那双惊恐无助的蓝眼睛,魔龙那漠然的琥珀竖瞳,还有那片吞噬了妹妹的、深紫色的山脉阴影,如同永不停歇的旋涡,在他混乱破碎的脑海里疯狂搅动。
“艾……艾拉……”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钝痛,提醒着他刚才那毁天灭地的冲击并非噩梦。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废墟堆里传来,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
凯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朝着声音的来源爬去。指甲抠进翻起的、带着焦味的泥土里,留下深深的沟壑。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全然不顾。
“爸……妈……”他嘶哑地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几块烧得发黑、勉强还维持着形状的沉重石梁歪斜地架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玛莎·斯托纳被压在下面,半边身子埋在瓦砾里,脸上布满灰烬和血污,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老斯托纳趴在她身边,用自己宽阔但此刻显得异常佝偻的背脊,死死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石板,为妻子撑起最后一点生存的空间。他的额头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混着汗水流了满脸,染红了花白的鬓角。他的双臂剧烈地颤抖着,青筋暴起,显然已到了极限。
“凯……凯……”玛莎看到爬过来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妈!爸!”凯扑到近前,看着父亲那摇摇欲坠的脊梁和母亲身下的血污,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立刻意识到,必须把那块随时会压垮父亲的石板弄开!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把他早上用来除草的旧柴刀上。它被冲击波掀飞,斜插在泥土里。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拔起柴刀,又冲回废墟旁。
“爸!撑住!”凯嘶吼着,双手紧握柴刀的木柄,将崩口的、并不锋利的刀刃狠狠楔入父亲背脊和石板之间狭窄的缝隙!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撬动!手臂的肌肉贲张,汗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流下。柴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柄在他掌心摩擦,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呃啊——!”老斯托纳低吼一声,配合着儿子的撬动,猛地向前一顶!那块沉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一道更大的缝隙,轰隆一声滑落到旁边,激起一片烟尘。
压力骤减,老斯托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剧烈地咳嗽喘息。凯扔掉柴刀,立刻扑过去,和父亲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玛莎从瓦砾中拖了出来。
玛莎的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骨折了。她痛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死死抓住凯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艾拉……艾拉……我的艾拉……被那……那怪物……”
“被抓走了……”老斯托纳靠在半截断墙上,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用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那双曾经饱含对土地深沉情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是‘赤灾’……龙脊山的魔龙……它……它抓走了艾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
凯跪在父母中间,浑身都在颤抖。他看着母亲断裂的腿,看着父亲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周围曾经是家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龙脊山脉的方向。那片深紫色的阴影,此刻在他眼中,是吞噬了他妹妹的、深不见底的魔窟。
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毒藤蔓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咽喉,甚至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悲伤。那漠然的琥珀竖瞳,那轻易捏碎他世界的赤红巨爪……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我要去……”凯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山脉的阴影,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我要去龙脊山……我要把艾拉带回来!”
玛莎的哭声猛地拔高,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不!凯!不行!那是送死!那是魔龙!你会死的!”
老斯托纳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凯的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嫩轮廓,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淬了火的钢铁,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和……燃烧的仇恨。那不是少年意气,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野兽护崽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太了解这种土地赋予的、沉默的坚韧了。当这种坚韧被彻底点燃,化为不顾一切的执念时,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
沉默在废墟上蔓延,只有玛莎压抑的啜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同样凄惶的哭喊声——魔龙的袭击显然波及了邻近的佃农。
老斯托纳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吸进去。他挣扎着,扶着断墙,用那条还能支撑的腿,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佝偻着背,踉跄地走向那片狼藉的瓦砾堆。
凯和玛莎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老斯托纳在那堆混杂着泥土、灰烬和破碎家什的废墟里摸索着。他的手在颤抖,动作却异常专注。终于,他的手停住了,用力地从瓦砾中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他的伐木斧。沉重的斧头,橡木柄被磨得油亮,斧刃虽然有些锈迹,却依旧厚重锋利。这是老斯托纳年轻时在领主森林里伐木的营生工具,是他养家糊口的倚仗,也是他作为男人力量的象征。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才安心做了佃农,这把斧头就被珍重地收了起来。
老斯托纳握着斧柄,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金属。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凯的面前。他没有看妻子哀求的眼神,只是将沉重的伐木斧,双手递向跪在地上的儿子。
斧头的重量压得凯的手臂一沉。
“拿着。”老斯托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这不是去砍柴……凯。”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你记住……你记住那片山!记住那个怪物!记住它带走艾拉的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额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刻在石头上:
“去!把我的艾拉……带回来!或者……把它的头……砍下来!”
最后几个字,带着泣血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壮,狠狠砸在凯的心上。
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双手死死握住那冰冷的斧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斧头的重量,父亲的嘱托,母亲的哭声,还有艾拉消失前那双惊恐的眼睛……所有的重量和情感都压在了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没有倒下。他感受到斧柄上父亲手掌的温度和粗糙的纹理,那是一种沉默的、沉重的力量传递。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沾满灰烬的泥土上,对着父母的方向。
“爸……妈……”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我……我一定……”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巨大的悲伤和决心让他无法成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像是将“带艾拉回家”这个誓言,用血和泪刻进了这片生养他、如今却埋葬了他一切幸福的大地。
他站起身,不再看父母悲痛欲绝的脸。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刚刚凝聚起来的、支撑他站立的勇气就会崩溃。
他解下腰间那条原本用来束紧裤子的、磨得发毛的粗麻绳,将沉重的伐木斧牢牢地绑在背上。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脊背,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疼痛的踏实感。
然后,他摸索着胸口那个唯一完好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里面那个小小的、粗糙的轮廓——艾拉用麦秆编的小鸟。它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遗失。凯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那只歪歪扭扭的小鸟,翅膀似乎被压扁了一点,但依旧完整。他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握着妹妹温热的、小小的生命。
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废墟,望了一眼在废墟中相拥哭泣、伤痕累累的父母。夕阳的余晖将断壁残垣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如同这片土地流下的巨大伤口。
凯转过身,迈出了第一步。脚步有些踉跄,但异常坚定。他不再回头,瘦削却挺直的背影,背着沉重的伐木斧,一步一步,朝着龙脊山脉那片吞噬了光明的、深紫色的巨大阴影,孤独地走去。
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在焦黑的土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的、走向地狱的符号。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麦秆小鸟,是这片血色黄昏里,唯一残留的、脆弱而执着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