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阳何其耀眼,只是在约恩的眼中,就算是太阳投下的纯净光芒也在穿透粉红雾气化作病态的光晕。
他阴沉着一张脸,手上提着一个铁桶朝着王室城堡走去,桶中液体随着步伐晃荡,在石板路上滴落出断续的痕迹。
老将军的脑海中不断闪回一小时前的对话画面:
“我想……端坐在城堡里的女王并非人类。”
神父说这话时,手肘抵在大腿上,两手交叉抵在自己鼻子下方,双眼向下看着地板。
“什么!”
约恩如遭雷劈,他嘴唇颤抖。
“你……你知道,这句话会引来多大的惩罚吗?!”
“我想我知道,约恩将军。”
神父的眼睛看向约恩平静的回答道。
“但现在这个局势,城外军队林立,唯有我刚才的说法了。预案‘人道灭国’已经启动了。”
“‘人道灭国’?”
约恩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教会什么时候有权决定一个王国的存亡了?”
“不,比那更糟。”
神父维持原样重新看向地板。
“‘人道灭国’预案一旦启动,就意味着教会认为古列维斯已经危害了西陆人类的生存,需要联合其他国家将其铲除。”
“危害西陆人类的生存!”
约恩惊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倒了椅子,莉娜过来赶紧扶正。
“我是想过,古列维斯这样到处掳掠女性,会引起其他国家的强烈不满,但是我没想到会找到这样的结局。”
他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重重跌坐在长椅上。木质座椅发出的呻吟声,此刻听来就像这个垂死王国的哀鸣。
“我们古列维斯...究竟犯下了何等罪孽,竟要遭受如此灭顶之灾?”
神父放下手,前倾身子拍了拍约恩的肩膀以示关心。
“在东陆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远在圣城的教皇冕下,看到了我们未能察觉的危机,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重新坐直身体后,神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当诺米尔城墙陷落时,护教军会清洗所有被雾气侵蚀的人。”
他指着窗外。
“你也看到了吧约恩将军。门外那些粉红色的雾气,它们已经渗透进诺米尔人的血肉太久了。就算是在‘人道灭国’预案中承诺过保留人口,教会也绝不会允许这些被污染者存活下去。”
神父的手转向教堂内瑟缩在长凳上的老弱妇孺。
“唯有此刻在教区庇护下的这些人,才能获得救赎。”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
“如果有人能在护教军到来前进入教堂,饮下圣水,我依然会给予庇护。”
但随即,神父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但现在我想……没可能了 。”
他望向教堂的彩窗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欲望横流的街道。
“所有人都沉溺在欲望的泥沼中,即便大敌当前也浑然不觉。恐怕...古列维斯的历史,就要在此刻断绝了。”
神父的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般砸在约恩心头。
“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能让古列维斯继续存在下去!”
约恩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不愿相信这个国家已经无药可救,坚信诺米尔的民众还能被拯救,古列维斯的命脉还能延续。
神父却对约恩的坚持不抱希望,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轻声道。
“或许...一个对诺米尔而言足够伟大之人的牺牲,还能唤醒些许尚存良知的民众。”
记忆的片段在此中断。约恩站在大门前,仰望着巍峨的王室城堡,只是在他的眼睛里,城堡正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扩散粉红色雾气。
过往的岁月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作为贵族子弟,他仍要按照古列维斯的传统,从最基层的小兵做起。他想起第一次获得勋章时,冰凉的金属贴在胸前的触感;想起与妻子初遇时,她发间飘落的美丽花瓣;想起儿子出生时,那响亮的啼哭声...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战场——儿子的遗体被抬下前线,妻子在病榻上悄然离世。他甚至没能赶上她的葬礼,因为那该死的边境冲突。
如今的他,已是孑然一身。他为这个国家付出了所有,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如果正如神父所说,需要一位对诺米尔而言伟大之人的自我牺牲才能唤起人民的良知——那么他愿意,不是因为自己厚着脸皮认为自己是伟大之人,而是因为想要这么做。想要凭借着这副残躯,为这个国家燃尽最后的光和热。
约恩沉默地站在城堡大门前,在卫兵困惑的注视下,缓缓将铁桶中的液体从头顶浇下。他已在教堂卸下了伴随半生的铠甲,留给神父作为最后的纪念。
湿透的军服紧贴在身上,老将军颤抖的手指从内袋摸出一盒火柴和一支纸卷烟——这支烟还是他在米尔城最后一家营业的杂货铺买的,尽管他平生从不抽烟。
他将皱巴巴的卷烟叼在嘴边,火柴划过磷面的声音格外清脆。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映照着他的脸庞。深吸一口后,浓烈的烟草味呛得他弓身咳嗽,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
“呵...”
他被自己笨拙的模样逗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释然。指尖一松,燃烧的烟卷落在地上。
“轰——”
火焰瞬间窜起,将他化作一支照亮古列维斯时光的人形火炬。火光中,老将军挺直了脊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接受授勋时的英挺模样。
“为了古列维斯的荣耀!”
烈焰缠身的约恩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声音穿透了熊熊燃烧的火幕。他的军装早已化为灰烬,皮肤在高温下龟裂,却依然如标枪般挺直脊梁。
“为了古列维斯的荣耀!”
第二声呐喊惊醒了呆滞的卫兵,那人连佩剑都来不及拔出,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堡内庭。火光中,老将军的身躯渐渐碳化,但他依然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就像当年镇守边境时那样。
烈焰灼烧着每一寸血肉,约恩却始终紧咬牙关。他仰起焦黑的面庞,透过跳动的火帘,清晰地看到王室露台上那个妖娆的身影。
“滚出去,你这妖物!”
沙哑的怒吼混着火星喷薄而出。
“把古列维斯...还给我们!”
最后的词句化作一缕青烟,老将军的骨架依然保持着战斗姿态,在渐弱的火光中铸成一座漆黑的丰碑。远处,教堂的钟声突然敲响,惊起漫天盘旋的乌鸦。
女王慵懒地倚在露台的鎏金栏杆上,指尖轻晃着水晶酒杯。她冷眼看着下方燃烧的人形火炬,听着约恩最后的呐喊,只是嗤笑一声。
“呵。”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宝石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妖异的紫光。
“什么你们的古列维斯,这明明是我的。”
她轻声自语,指尖抚过鎏金栏杆。
“我才是古列维斯真正的继承人。”
转身时,女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她吩咐一旁已经看呆的卫兵。
“那堆煞风景的焦炭给我清理干净。”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随便找个妓院旁的垃圾堆扔在那吧。”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火光隔绝在外。
……
……
城堡大门口的清理工作一直持续到夜幕低垂。那个曾在露台上目睹一切的卫兵机械地拖着墩布,布制的拖把头在地砖上划出杂乱无章的水痕。当同伴们勾肩搭背地招呼他去妓院寻欢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连头都没抬。
铁桶静静立在墙角,里面盛着约恩将军烧剩下的骸骨。月光透过窗棂,在桶内的骨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给这些焦黑的残骸披上了一件星辉织就的裹尸布。
远处传来妓院飘渺的琴声,卫兵突然狠狠将墩布摔在地上。水花溅到铁桶上,顺着桶壁缓缓滑落,像极了无声的泪水。
他提起铁桶,心里清楚,在索多玛,只有一处地方配得上安葬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