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易华院的梧桐叶上还凝着晨露,林姝玥已在廊下收拾行囊。檀木衣箱敞着,里面叠放着谢砚舟的藏青锦袍与自己的素色襦裙,最底层垫着软绸,以防颠簸。
苏桃桃扶着腰晃过来,见她往箱角塞着个油纸包,好奇地探头:“姐姐又藏什么好吃的?”
“是你昨儿念叨的扬州蜜饯。”林姝玥轻笑,将油纸包压实,“还备了姜糖——虽过了孕吐的时候,路上久坐怕是胃里发闷,含着能舒服些。”
她转头看向苏桃桃隆起的小腹,六月身孕已让她步履蹒跚,“张诚去车行挑了最宽敞的马车,铺了三层软垫,你放心。”
正说着,箫妄言拎着个食盒闯进来,锦袍下摆沾着露水:“桃桃,瞧我给承欢带了什么!”
食盒掀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拨浪鼓,檀木柄上缠着红绸,鼓面画着憨态可掬的虎娃。
苏桃桃伸手去拿,却被他躲开:“不急,等承欢出生再玩,现在先给你补补——”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个煨汤罐,“鸽子炖山药,加了你最爱的莲子,健脾养胃,省得你总说久坐犯恶心。”
林姝玥看着两人笑闹,转身去寻谢砚舟。前院的拴马桩旁,他正与张诚交代行程,玄色劲装外罩着件家常长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见她走来,谢砚舟挥手让张诚退下,从袖中取出封信笺:“已让驿站快马送去扬州,告知父母我们今日启程。”
信纸上谢砚舟的字迹刚劲,末尾却添了行小字,是林姝玥熟悉的娟秀笔迹:“桃桃身子重,行程或缓,勿念。”她想起昨夜替谢砚舟磨墨时,他盯着信纸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让她补上这句。
“大哥的信也一并送了?”林姝玥指尖划过信纸边缘,见谢砚舟将信笺小心折好,塞进早已备妥的牛皮信袋。
谢砚舟点头,喉结微动:“已写明大哥中秋值宿御史台,无法同返。”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院角那株石榴树——谢砚辞昨夜便是在树下徘徊至三更,最终将吴清芙绣的绫罗揣入袖中,“父亲若问起,只说京中公务繁忙。”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箫妄言的咋舌声:“什么公务繁忙?我看是‘情债难偿’才对!”
他晃着折扇凑过来,扇面上新画的钟馗歪着脑袋,倒与谢砚辞躲躲闪闪的模样有几分神似,“昨儿我去御史台送点心,亲眼见他把吴姑娘的信压在镇纸下,偏偏嘴上说‘素不相识’。”
林姝玥失笑,转身替苏桃桃整理披帛:“随他去罢,左右扬州的桂花香总熏得回真心。”
她望向苏桃桃隆起的小腹,六月身孕已让锦裙下摆绷得微紧,“张诚已雇好‘顺风车行’的安胎马车,车壁嵌着透气纱窗,还备了软垫脚凳。”
“姐姐总是想得周全。”苏桃桃抚着肚子,忽然蹙眉,“只是这一路少说四日,承欢怕是要在车里踢腾得厉害。”
她话音刚落,小腹果然传来一阵轻颤,惹得箫妄言立刻凑上去,用折扇骨轻敲她裙面:“承欢莫急,爹爹给你带了拨浪鼓呢!”
他晃了晃食盒里的红绸拨浪鼓,扇面上的钟馗画像被晨光映得滑稽。
谢砚舟看着这幕,眼底漾起笑意,转而对林姝玥道:“已让张诚去药铺抓了紫苏与陈皮,熬成水剂带着,若桃桃路上不适,可兑水饮用。”
他指了指廊下堆着的竹箱,“里面是扬州谢家惯用的软枕,母亲特意托人送来的。”
林姝玥走近竹箱,指尖拂过箱面刻着的“谢”字——那是谢母先前让人送来的陪嫁物什,如今倒成了归乡的信物。
箱内叠着蓝白相间的软绸枕,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最底层还压着半匹云锦,正是谢砚舟初次带她回扬州时,谢父亲自挑的料子。
“对了,”林姝玥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的锦缎荷包,上面用银线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虎娃——那是她昨夜熬夜赶工的成果,针脚虽拙,却在虎娃眉心点了颗朱砂痣,与谢砚舟眉心的红痣遥相呼应。
“这是给承欢的平安符。”她将荷包塞进苏桃桃手中,触感温热,“里面装了晒干的艾草和一小块朱砂,辟邪安神。”
苏桃桃捏着荷包,指尖蹭过虎娃的笑眼,忽然红了眼眶:“姐姐连这个都备好了……”
箫妄言凑过来,用折扇挑起荷包晃了晃:“哟,这虎娃长得倒像谢大人!等承欢出生,定是个俊小子。”
他话音未落,苏桃桃忽然哎哟一声,扶着腰往后仰——竟是腹中的承欢踢了一脚,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半步。
“慢些!”箫妄言慌忙扶住妻子,折扇“啪”地收拢敲在掌心,“都怪谢大人眉心那颗朱砂痣勾着承欢踢腾!”他佯装怒视谢砚舟,扇面上的钟馗画像随着动作晃得滑稽。
谢砚舟挑眉,没理会这浑话,只对林姝玥道:“马车已在门外候着,张诚备了晕车的姜片,你去瞧瞧桃桃的靠垫是否稳妥。”他伸手去提廊下的竹箱,却被林姝玥按住手腕。
“我来。”她接过竹箱,指尖触到箱面冰凉的铜扣,“你去牵马,顺便看看是否带了防水油布——昨儿瞧天色,怕是路上要落雨。”
前院的拴马桩旁,黑风焦躁地刨着蹄子,见谢砚舟走近,竟温顺地低下头蹭他掌心。
他替马系上防雨的油布鞍垫,忽闻角门处传来脚步声——谢砚辞背着双手站在月洞门后,玄色官袍沾着御史台的墨香,发间别着根松针,显然是从城外匆匆赶回。
“大哥?今日不是值宿?”谢砚舟皱眉。
谢砚辞咳嗽两声,将油纸包塞进他怀里:“母亲托人捎来的桂花糕,说给桃桃路上吃。”
他目光躲闪,不敢看谢砚舟探究的眼神,“我……我去库房取些文书,你们先启程。”
林姝玥恰在此时扶着苏桃桃出来,见状轻笑:“谢大哥若得空,替我们给吴姑娘捎句话如何?”
她故意顿住,见谢砚辞耳尖骤红,才慢悠悠道,“就说扬州的桂花开时,盼她来府上赏玩。”
谢砚辞猛地转身,袍角扫落廊下的艾草束:“我……我公务繁忙!”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靴底踢翻艾草束,露出半块被踩扁的桂花糕——正是他塞进谢砚舟怀里的那包。
林姝玥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忍不住轻笑。苏桃桃扶着腰凑过来,指尖点着地上的糕屑:“谢公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怕是把吴姑娘的信笺都落在院里了。”
她话音未落,箫妄言已蹲下身,用折扇挑起半块糕点:“嘿,还是热乎的!看来谢大哥临走前偷咬了口。”
谢砚舟弯腰拾起艾草束,指尖蹭掉茎秆上的泥渍,忽然瞥见草叶下压着片素白笺纸。
笺纸上用淡墨描着半朵未完成的桂花,花瓣边缘的勾笔圆润柔和,落款处是个纤巧的“芙”字,笔画未干,显然是谢砚辞匆忙间掉落的。
“看来大哥并非全无回应。”林姝玥接过笺纸,对着天光细看,“这桂花的勾笔走势,与吴姑娘绣在绫罗上的叶脉如出一辙。”
她将笺纸小心折好,塞进谢砚舟袖中,“等回扬州,倒要问问母亲,当年是如何教出这般口是心非的儿子。”
箫妄言凑过来看热闹,折扇敲着掌心直乐:“我说呢,昨儿在御史台见谢大哥对着镇纸发呆,原来压着的是定情信物!”
他晃了晃扇面上歪头的钟馗画像,“瞧瞧这半朵桂花,缺的那半边怕是要等吴姑娘补全呢。”
谢砚舟没理会箫妄言的调侃,将笺纸妥帖收好,抬头望向角门方向,谢砚辞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他转而对张诚道:“去看看马车是否备好,我们即刻启程。”
前院忽然传来张诚的呼喊:“大人,马车已在街口候着,是否现在启程?”
箫妄言立刻跳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糕屑:“走走走!再磨蹭下去,承欢该在肚子里抗议了。”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苏桃桃,却在路过拴马桩时被黑风甩了甩尾巴,惊得跳开半步:“你这畜生,莫不是嫉妒本侯爷抱得美人归?”
林姝玥替苏桃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见她裙摆下的软底锦鞋已被晨露打湿,连忙从行囊里取出双新做的布鞋:“换这双吧,鞋底垫了软垫,走路稳当。”
她蹲下身替苏桃桃换鞋,指尖触到鞋面绣着的并蒂莲——那是谢母去年托人送来的花样,说是“双生子”的吉兆。
谢砚舟将最后一只木箱捆在马车尾部,忽然听见车厢里传来苏桃桃的轻呼。
他掀开车帘,见箫妄言正手忙脚乱地往软垫缝隙里塞锦被,而苏桃桃捧着个陶碗,碗里浮着几片姜片:“妄言非要让承欢听拨浪鼓,结果吓到他了。”
“胡说!”箫妄言梗着脖子辩解,却在谢砚舟的注视下泄了气,嘟囔着把拨浪鼓塞到车厢角落,“好吧好吧,是我手滑撞到了车壁……”
林姝玥忍俊不禁,递过个青瓷小罐:“早备好了砂仁蜜饯,张诚特意寻了扬州老字号的方子。”
她掀开罐盖,浅褐色的蜜饯在晨光中泛着琥珀光泽,“你且含一粒,既能安胎气,又能缓解腰酸。”
苏桃桃指尖抚过罐沿刻着的并蒂莲纹,忽然抓住林姝玥的手:“姐姐可知,这罐上的花样与扬州谢家老宅的妆奁如出一辙?”
她望着林姝玥微怔的模样,轻笑出声,“婆婆当年陪嫁的缠枝莲纹妆匣,连莲瓣上的细纹都一般无二。”
林姝玥心头一动,想起谢砚舟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画中女子倚着妆台,镜中映出半幅并蒂莲纹屏风。此刻方知,那原是他照着母亲的妆匣所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