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的烛芯“噼啪”炸响,沈烬捏着算盘的指节泛白,腕间金纹如活物般沿着血管往小臂攀爬,每爬一寸,便有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来。
她盯着账册上被血珠晕开的数字——那是今月从江南调来的粮草数目,比上个月少了三成。
“王妃。”白璃的声音像片羽毛扫过耳畔,青瓷茶盏搁在案头时,碗底的避火珠与木桌相碰,发出细碎的响,“前线急报。”
沈烬抬眼,见值夜的小太监正跪在殿门口,手里攥着半卷染了尘的绢帛,发顶还沾着碎雪。
她伸出血丝密布的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绢帛,腕间咒印突然灼烧起来,疼得她险些松手。
白璃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肘弯,那温度凉得像块玉,倒让沈烬清醒了些。
绢帛展开,是楚昭亲卫的笔迹:“玄甲军破萧景琰三十营,然粮草仅存七日。”最后那个“日”字拖得老长,墨色晕开,像是笔锋在绢帛上顿了顿才收住。
沈烬盯着那团墨迹,喉间泛起腥甜——她太清楚了,楚昭写军报向来讲究简明,这团墨迹定是他握笔时,避火珠烫得手发颤才留下的。
“林老匹夫好手段。”她将绢帛拍在案上,账册被震得翻了两页,“江南漕运归他管,北边雪灾他早得了信,偏要卡着粮草不发。”她屈指叩了叩少三成的数字,“三成,刚好够玄甲军撑到破敌,又不够他们追剿残部。他是要楚昭赢,但赢不彻底,耗光锐气再……”
“王妃!”白璃突然按住她发颤的手背,沈烬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碎了半块算盘珠,木刺扎进掌心,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白璃抽了帕子要裹,却被她躲开,“先拿火折子。”
等白璃递来火折子,沈烬反手将那卷军报凑到火上。
橘色火苗舔过绢帛,“玄甲军”三个字先着了,蜷成黑蝴蝶飘起来。
她盯着那点火星,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不能让林相知道我们已察觉粮草有异。他要耗,我们便给他补——但得从他眼皮子底下补。”
白璃垂眸将碎帕子收进袖中,指尖在袖底攥成拳。
她记得三个月前随沈烬查漕运,在码头上撞见林府的管事往粮船里掺沙子;更记得沈烬当时蹲在粮堆旁,捏着把混了沙的糙米,笑得像只盯着猎物的狐狸:“林相总说‘民以食为天’,那我便用他的天,砸他的地。”
“联系南宫义兄。”沈烬突然开口,白璃猛地抬头,正撞进她泛红的眼底,“他在江湖走镖,商队路子广。让他从漠北调粮——林相的眼线全在江南,漠北的马帮他管不着。”她顿了顿,腕间金纹又往上爬了半寸,疼得她倒抽口气,“另外,让陈记粮行的老陈头放风,说楚王妃要在西市设粥棚,赈济冬雪灾民。”
白璃睫毛颤了颤:“王妃是要引林相的人来买粮?”
“他不是要卡粮草么?”沈烬扯了块干净帕子裹手,血很快浸透帕子,在素白缎面上洇出朵红梅,“我便让他以为,我要拿军粮赈灾——到时候他肯定急着往京里调粮,好坐实我‘私挪军资’的罪名。等他的粮船到了……”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像淬了毒的刀,“便连船带粮,全送前线去。”
殿外更漏敲了三下,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白璃望着她腕间越爬越高的金纹,喉间发紧:“那咒印……”
“无妨。”沈烬端起案头的药碗,药汁的苦漫过舌尖时,她瞥见案角半块碎玉——那是楚昭送她的,说能镇咒印。
此刻碎玉泛着幽光,倒像在应和她腕间的金纹,“避火珠在药里,能撑到粮到前线。”她将药碗重重搁下,“你现在就去——先派飞鸽传书给南宫义兄,再让陈老头发话。记住,要装得急,装得乱,让林相的暗桩瞧着,我为了赈灾都快急疯了。”
白璃福了福身,转身时袖中坠着的半枚玉簪晃了晃。
那是前朝皇后的信物,和楚昭怀里的半块碎玉原是一对。
她走到殿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眼案前的人:沈烬正低头拨算盘,染血的帕子掉在地上,腕间金纹已爬到手肘,可她的手指仍稳得像铁铸的,每颗算珠都拨得“咔嗒”响,仿佛那不是她的血肉,是操纵千军万马的令旗。
“白璃?”沈烬没抬头,声音里却带着笑,“还不快去?玄甲军的粮草,可等不了更漏再敲三下。”
白璃应了声,掀开门帘的刹那,风雪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沈烬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楚昭在雁门关说的那句话——“雁门关的雪,该他来埋了”。
她摸了摸腕间的金纹,又摸了摸案角的碎玉,轻声道:“林相,你要埋的雪,我替你备好了。”
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白璃派去传信的暗卫出发了。
沈烬盯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算盘珠子在指尖飞转,算珠相击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一局,她要林怀远不仅赔了粮草,还要赔上他最在意的东西。
而那东西,就在她袖中半块碎玉的纹路里,在楚昭怀里另一半碎玉的温度里。
承明殿的烛火又矮了一截,沈烬蘸墨的笔尖在信笺上洇开个小团,像极了楚昭军报里那团墨迹。
她盯着那团墨渍,喉间的腥甜突然上涌——方才写\"玄甲军粮草可续\"时,腕间金纹已爬到了手肘,每动一下笔,就像有烧红的铁钎在血管里钻。
\"王妃,南宫义兄的飞鸽传书到了。\"白璃掀帘进来时,鬓角沾着细雪,手里攥着半片染了朱砂的竹片,\"漠北马帮三日后能到,带了五千石粟米,走的是阴山密道。\"
沈烬指尖一松,狼毫笔\"啪\"地砸在砚台里,墨汁溅在信笺上,正好盖住\"可续\"二字。
她盯着那片狼藉的墨迹,突然笑出声,染血的帕子从膝头滑落在地:\"好个五千石,够林老匹夫喝一壶了。\"她扯过案角的碎玉攥在手心,凉意顺着掌纹往骨头里钻,咒印的灼烧感总算缓了些,\"去把陈老头发来的账本拿来,我要看看西市粥棚的粮价涨了多少——他林相的暗桩该动手了。\"
白璃刚转身,殿外突然传来尖细的通报声:\"楚国公林相求见——\"
沈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望着白璃,见那侍女也正盯着自己,眼底翻涌着和她一样的警觉。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白璃迅速将竹片塞进案底暗格,沈烬扯过案上未写完的信笺,三两下团成纸团塞进袖中。
等林怀远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时,她已端坐在案后,垂眸拨着算盘,仿佛方才的紧张从未存在过。
\"臣参见王妃。\"林怀远的声音像浸了蜜的老榕树,沙沙的带着股黏腻的甜。
沈烬抬眼,正撞进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里——七十岁的老丞相穿着玄色织金蟒袍,腰间玉牌擦得能照见人影,连八字胡都梳得整整齐齐,哪有半分雪夜来访的狼狈?
\"丞相深夜到访,可是有急事?\"沈烬指尖搭在算盘上,轻轻一推,算珠\"咔嗒\"响成一片,\"前线的事,本宫正打算明日早朝与丞相细商。\"
林怀远抚着胡须笑了:\"王妃这话说的,臣哪敢跟您抢功劳?\"他踱步到案前,目光扫过摊开的账本,\"方才在宫门口听小太监说,西市要设粥棚?
冬雪灾年,王妃这是要学宋太祖'雪中送炭'?\"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三日前在码头,林府管事往粮船掺沙时,说的也是\"宋太祖\"的典故——老匹夫这是在提醒她,他什么都知道。
\"丞相谬赞了。\"她扯出个淡笑,\"不过是看百姓可怜,尽些本分罢了。
倒是前线......\"她突然顿住,指尖在账本上点了点,\"本宫昨日收到军报,说玄甲军粮草只够七日。
丞相管着江南漕运,总该比本宫清楚,这粮船怎么就慢了?\"
林怀远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盯着沈烬腕间若隐若现的金纹,喉结动了动:\"王妃说笑了,江南漕运一向顺畅。
许是前线......\"他话未说完,突然瞥见案角染血的帕子,瞳孔猛地一缩,\"王妃这是?\"
\"被算盘珠子硌的。\"沈烬迅速将帕子团进袖中,\"本宫算粮算得急了些。\"她望着林怀远骤变的脸色,心中暗喜——老匹夫定是以为,她因赈灾急得伤了手,这才松了警惕。
\"既然王妃已安排妥当......\"林怀远后退两步,朝她拱了拱手,\"臣便不打扰了。
只是有句话要提醒王妃:前线的刀枪无眼,这后方的粮草......\"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账本,\"可别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谢丞相提醒。\"沈烬起身送他,袖中纸团被攥得发皱,\"本宫心里有数。\"
殿门在林怀远身后合拢时,沈烬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她扶着案几坐下,望着白璃从暗格里取出的竹片,突然将那团写了一半的信笺撕得粉碎:\"重写。\"她的声音发哑,\"告诉楚昭,林相已察觉异常,让他务必在三日后漠北粮到前,把萧景琰的残部逼到雁门关——\"她顿了顿,腕间金纹又往上爬了半寸,疼得她攥紧碎玉,\"到时候,林相的粮船,玄甲军的刀,还有......\"她摸了摸袖中前朝玉纹,\"我们的双生劫,该收网了。\"
白璃将新写的密信塞进信鸽腿间时,殿外传来更漏敲五下的声响。
沈烬望着信鸽扑棱棱飞过檐角,突然想起楚昭说过的话:\"雁门关的雪,该他来埋了。\"此刻她望着窗外翻涌的阴云,忽然觉得那雪,或许该由他们一起埋——埋了林怀远的阴谋,埋了前世的劫,埋了这乱世里所有的不甘与遗憾。
而千里外的雁门关,楚昭正站在结冰的城楼上。
他望着萧景琰的军旗在风雪中东倒西歪,手中避火珠烫得几乎握不住。
玄甲军的喊杀声震得城砖簌簌落雪,他却盯着南方的方向,喉间反复念着沈烬密信里的最后一句:\"粮已备,劫将尽,等我。\"
风卷着雪粒扑在他脸上,他望着敌军逐渐退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半块碎玉——那温度,像极了沈烬掌心的血,像极了他们终将烧尽一切的,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