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兽山庄深处,万昭懿斜倚在铺着整张虎皮的主位上,指节不耐烦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木扶手。
当守山门弟子第三次禀报武当那行人又来求见时,她恼火地挥了挥手,金镶玉的护腕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冷光:“不是说了不见吗?江湖事少来烦我,让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可是……”那弟子垂着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声音又低了几分,“他们说有办法解决猢狲岭的猴患,且不伤性命。”
敲击声戛然而止。
万昭懿半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面上懒散褪尽,目不转睛地盯着报信的弟子:“当真?原话怎么说的?”
“其中有个戴斗笠的小子说的,原话是‘不伤性命’。”弟子连忙低头回禀。
“哦?”万昭懿挑眉,酒盏顿在半空,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意。
自她接手御兽山庄,这猢狲岭的猕猴就越发猖狂,既不能伤了它们坏了山庄“护兽”的规矩,又不能任由它们骚扰百姓,她试过驱赶、诱捕,都收效甚微。
此刻听闻有人扬言能不伤性命解决此事,她瞬间来了兴趣,“让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武当那群牛鼻子除了打坐诵经还有什么外人不知晓的绝技。”
在一名御兽山庄弟子的引路下,司玉衡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率先步入,玄风和玄石紧紧跟随,最后是戴着宽檐斗笠、几乎隐没在阴影里的卫莲。
大厅中央燃着熊熊篝火,万昭懿端坐其上,充满审视的目光在四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卫莲身上。
万昭懿直接端起手边半满的酒碗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她也浑不在意,用衣袖一抹,开门见山:“小子,就是你夸的海口?说吧,怎么个‘不伤性命’法?我御兽山庄祖训如山,若敢诓我……”
她冷笑一声,未尽之意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威慑之意,在酒气氤氲的大厅里蔓延开来。
卫莲抬手,平静地摘下了那顶遮掩面容的斗笠,苍白俊秀的脸庞暴露在厅堂的光线下,他直视万昭懿的眼眸,面不改色道:“绝育。”
厅内霎时一静。
司玉衡眉峰蹙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玄风玄石则是一脸茫然。
“绝育?”万昭懿重复了一遍,身体再次离开椅背,眼中光芒更盛,带着探究,“说清楚点,怎么个绝育法?”
卫莲的目光扫过大厅角落里几尊形态各异的猛兽石雕,语调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猴群数量失控的根源在于过度繁衍,抑制繁衍,数量自降,无需杀戮,只断其繁衍之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万昭懿,“母猴绝育需开腹,风险过高,此间条件不足,故,只针对公猴。”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白、也最具有冲击力的那个:“去势。”
“去……去势?!” 玄石失声惊叫,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一股令他肝胆俱寒的恐惧自尾椎骨窜起,蔓延至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夹紧了双腿,双手下意识地就想去捂裆部,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仿佛那刀锋已经悬在了自己命根子上方,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玄风虽比师弟稳重些,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嘴唇哆嗦了两下,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卫莲周身散发着一圈可怕的死亡力场。
即便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司玉衡此时也显出了不同于往日的异样——他按在软剑上的手指似是痉挛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中明明白白地闪烁着震惊与错愕。
万昭懿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短暂的诧异之后她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她猛地一拍扶手,力道之大让沉重的太师椅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腾地站起:
“妙啊!”
她大声喝彩,兴奋地在主位前来回踱了两步,锦红的裙摆旋开一道火焰般的弧度,“只阉公的,不伤母的,断了根儿,还不用见血要命……哈哈!好小子!”
万昭懿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锁住卫莲,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急切:“说说,具体怎么做?谁来做?”
卫莲仿佛没看到旁边三人精彩纷呈的脸色,从容不迫地迎上万昭懿:“抓捕公猴,施术即可,我操作。”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切菜做饭。
“你?!” 玄石的声音都变了调,看卫莲的眼神已经从惊骇彻底升级为看某种披着人皮的洪荒凶兽。
玄风也倒抽一口凉气,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撑着才保持着站姿。
司玉衡的目光落在卫莲平静的侧脸上,眼底深处那惊涛骇浪的情绪似乎又翻涌了一下。
万昭懿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肆意:“好!痛快!我就喜欢你这种敢说敢做的!”她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来人!”
厅外侍立的弟子立刻躬身听命。
“传令下去,给我抓!专挑那些闹腾得最欢、个头最大的公猴子抓,有多少抓多少!”万昭懿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即将大开杀戒……不,是大开“阉”戒的兴奋。
“再去库房把‘瞬迷香’搬几坛出来,叫铁匠铺的照着这位小哥的要求,立刻打几把最锋利小巧的薄刃匕首,羊肠线和烧刀子烈酒有多少备多少!快!”
她吩咐完,这才转向卫莲四人,脸上带着一种“捡到宝了”的热切笑容:“事不宜迟,几位今晚就在我庄子里住下,地方有的是,等抓够了猢狲,咱就动手!”
“万庄主,”玄石哭丧着脸,试图挣扎一下,“我们掌门真人还……”
“就这么定了!”万昭懿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来人!带贵客去听松苑歇息,好生伺候着!”
武当三人组几乎是梦游般被御兽山庄的弟子引向客舍。
玄石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看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仿佛他随时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卫、卫公子,”玄石终于按捺不住,凑近卫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和后怕,“你怎会懂得这等……这等……”
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等‘神技’啊?”他实在无法把“去势”那两个字说出口。
玄风也竖起了耳朵,连走在前方看似目不斜视的司玉衡的脚步也肉眼可见地缓了半分。
卫莲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山庄内粗犷的建筑轮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走的地方多了,杂学自然懂一些。”
这回答含糊其辞,透着一种不愿被深究的敷衍。
玄石和玄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深不可测”的悚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悄悄拉开了一点与卫莲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将御兽山庄巨大的演武场染成一片赤金时,第一批战利品已被运送了进来。
数十个用藤条和硬木加固的笼子在演武场一侧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
笼子里是被“瞬迷香”药倒的雄性猕猴——此时,这些猢狲岭的“祸害”全无平日的嚣张,歪七扭八地瘫在笼中,龇牙咧嘴的面孔在暮色中显出几分滑稽。
场地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却足够宽敞的木台。
万昭懿亲自坐镇,抱着酒坛坐在台边一张太师椅上,眼神灼灼,如同等待一场好戏开锣。
她身边摆着卫莲点名要的物件:十几坛烈酒,泡在烈酒里的羊肠线,几把刚从铁匠铺取来的特制小匕首——刀刃薄如柳叶,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卫莲挽起了袖子,用烈酒仔细冲洗双手,又将那几把锋利的小匕首浸泡在酒中。
武当三人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司玉衡的荻白道袍在晚风中拂动,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当卫莲拿起第一把匕首时,司玉衡垂在身侧的手指再次小幅度地痉挛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看似落在远处暮霭沉沉的山峦轮廓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完全避开木台的方向。
玄石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往木台上瞧,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静心咒》,试图驱散心头那可怕的画面感。
玄风脸色煞白,强自镇定,但微微发抖的背脊暴露了内心的恐慌。
“开始吧!”万昭懿兴致勃勃地一挥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眼睛闪闪发亮。
两名身材魁梧的御兽山庄弟子从笼子里拖出一只体型壮硕的公猴,将其四肢摊开固定在木台中央。
卫莲上前,用烈酒泼洒清洗猴子下腹的皮毛,然后俯下身,左手按住需要操作的位置,右手稳稳地拈起了那柄寒光闪闪的小匕首。
刀刃落下——
一个字就是稳!
刀锋划开皮肤和筋膜,露出目标组织,分离、切割、结扎……
“嘶……”玄石倒抽一口冷气,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仿佛那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
玄风用力别过头,脸色更加难看了。
司玉衡依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那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僵硬。
唯有万昭懿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带着一种痴迷的专注,不时灌一口酒,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嘴里还时不时啧啧赞叹:“这手法……啧,太妙了!”
卫莲心无旁骛。
他熟练地使用弯曲的针引着浸泡过的羊肠线在切口处进行缝合。
处理完一只,他随手将用过的小刀丢进旁边盛满烈酒的桶里消毒,立刻就有弟子将下一只昏迷的公猴拖上来固定好。
绝育手术一台接一台,卫莲的动作越来越快,切割、剥离、结扎、缝合……循环往复。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演武场四周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木台上的一切照得忽明忽暗,也将卫莲专注于手头工作的侧影投射在地面上。
一旁的玄石早已面无人色,紧紧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的速度越来越快。
玄风也撑不住了,额头渗出冷汗,眼神发直地盯着地面。
而司玉衡不知何时已彻底背转过身,面向着山庄外沉沉的夜色,他负在背后的手指节捏得毫无血色,道袍在夜风中无声翻涌。
当最后一只公猴被缝合完毕抬下木台时,已是深夜。
卫莲直起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用剩下的烈酒仔细冲洗掉手上凝结的血痂。
“好!哈哈哈!”万昭懿拍案而起,将手中空了的酒坛随手一扔。
她大步走到卫莲面前,毫不避讳地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卫莲微微晃了一下:“小子,真有你的!这份手艺,这份胆气,这份……呃,神技!”
万昭懿哈哈大笑,特意加重了“神技”两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卫莲,眼神里透出浓重的欣赏和招揽之意,“留在武当那群牛鼻子老道身边有什么意思?整天青灯古卷,清规戒律,闷也闷死了!”
她大手一挥,指向山庄后方那在夜色中连绵起伏的莽莽山林:“来我御兽山庄吧!我给你个长老做,天高皇帝远,山林任你闯!珍禽异兽随便研究,美酒管够!岂不快哉?”
这番话如平地惊雷,炸得旁边精神萎靡的玄风玄石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万庄主,慎言!”玄风踏前一步,脸色沉了下来。
武当声誉岂容轻辱?他虽对卫莲今日所为心有余悸,但更容不得外人如此贬低师门:“我武当乃道门祖庭,清修之地,心怀天下苍生!怎会是‘闷’字可以形容?卫公子乃我武当贵客,自有其缘法去处!”
玄石也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帮腔:“就是!卫公子跟我们掌门真人一道,那是要干大事的!除倭寇,平罗刹!你这御兽山庄再自在,能比得上匡扶天下的大义?”
此刻他虽腿还有点软,但维护武当的心却是实打实的。
万昭懿斜睨着他俩,嗤笑一声,抱起手臂:“大义?大义能当饭吃?能当酒喝?能管得了我这一山一林的猴儿鸟兽?小子——”
她目光再次转向卫莲,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直爽和豪迈,“别听他们满口大道理,人活一世,就图个痛快!我万昭懿说话算话,只要你点头,御兽山庄长老之位虚席以待!”
玄风玄石气得脸色发红,还要争辩。
一直沉默的司玉衡终于转身,火光照耀下,他清俊的面容依旧神色平和,只是那双冰封雪域般的眼眸却在跃动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司玉衡并未看万昭懿,目光始终落在卫莲身上,好像也在等待他的回应。
卫莲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残留的一点汗渍和不慎溅上的血点。
他根本没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只对着万昭懿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今日乏了,明日尚有剩余公猴待处理,需早些歇息,告辞。”
说完他径直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笠,也不戴上,就那么拎在手里,朝着客舍的方向走去。
这干净利落的离场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争论之火。
万昭懿看着他孑然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摸着下巴,非但不恼,反而兴致颇高地嘀咕了一句:“嘿,这脾气,对我胃口!”
玄风玄石也像被掐住了脖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司玉衡的目光追随着卫莲的背影消失在客舍方向的阴影里,片刻后,他也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白日里弥漫在演武场的血腥与酒气被这深山夜露稀释了大半。
卫莲只浅眠了一个多时辰便了无睡意——连日奔波、精神高度集中的手术带来的疲惫压在骨缝里,反而让他在短暂的睡眠后更觉不适。
他推开客舍的木门,步入庭院。
御兽山庄依山而建,这“听松苑”地势颇高,庭院一角用山石垒砌出一个宽阔的平台,视野极佳。
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凉意和草木清气迎面扑来,吹散了卫莲胸中残留的些许窒闷,他走上石台凭栏远眺。
月光如练,泼洒在脚下层层叠叠、向远方无尽蔓延的林海之上,墨绿色的树冠在银辉下起伏不定。
然而就在这片浩瀚的寂静中,一点寒星般的剑光在石台下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亮起。
是司玉衡。
他不知何时已在那里,白衣蹁跹,在月光下散发着幻梦一般的清辉。
司玉衡手中握着的并非平日负在身后剑匣里的重剑,而是那柄缠于腰间的软剑——轻灵、修长,剑身薄如秋水。
此刻,那柄名为“商”的软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流淌不息的银色光河。
剑势舒缓而圆融,一招一式皆可入画,虽然只是武当最基础的剑诀,却在司玉衡手中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神韵。
剑尖划破空气,发出清浅绵长的声响,剑随身走,身随剑转。
白衣飘拂,人与剑,与这溶溶月色、幽幽松风,融为了一体。
那是一种极致的静与动,一种摒弃了所有烟火气与杀伐意的纯粹。
他脚下的步伐看似简单却暗合九宫八卦之意,在方寸之地腾挪回转,带起的气流拂动衣袂,却连地上的微尘都未曾惊起多少。
卫莲站在石台边缘的阴影里,目光追随着那道月光下舞剑的白色身影。
并未出声打搅,只是沉默地看着。
司玉衡的剑好似一剂清热去火的良药,无声无息地抚慰着他骨缝里残留的燥意和疲惫。
清风卷过,带来一丝属于司玉衡身上的冷冽气息,那气息如松针上凝结的寒露,淡淡地萦绕在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石台下那流淌的银色光河倏然一收。
“商”剑宛如倦鸟归林,柔顺地缠绕回司玉衡腰间,隐没于素白的道袍之下,只余下剑柄处一点寒芒在月下微闪。
司玉衡缓缓收势,站定。
两人之间隔着几级石阶和一小段被月光照亮的空地,夜风穿过庭院,卷起司玉衡未曾束起的一缕鬓发,拂过他冰雪雕琢般的侧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投向卫莲,如深潭映月。
卫莲也没有开口说话。
石台上下的两个人影,一在明处,一在暗处,在静谧的月色和松涛声中默然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