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冬雪终于化尽,屋檐下冰凌消融的滴水声,被枝头新芽间清脆的鸟鸣取代。
千机阁内炉火依旧燃烧,却不再是为了驱散刺骨的严寒,而是锻造与淬炼的必需。
卫莲的身影在场中疾掠而过,动作间带着一种行云流的韵律,早已不复最初的生涩与滞重。
乌沉的短刀仿若他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指向小八关节转动的间隙,或是驱动核心外壳上最细微的连接缝隙。
“锵!”
刀尖又一次狠狠啄击在傀儡坚硬的前臂护甲上,爆出一溜刺目的火星。
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传来,卫莲却只是手腕微微一沉,借着这股力量,整个人如同被风吹动的柳絮,轻盈地向后飘开三尺,稳稳落地。
他气息悠长,额角只有一层薄汗。
小八沉重的金属身躯带着惯性前冲两步才刹住,它空洞的眼窝转向卫莲,那冰冷的注视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被频繁干扰的“恼怒”。
它猛地抬起那条曾喷射毒针的腿,膝盖处的暗孔微微张开——
卫莲眼中寒芒一闪。
就是现在!
他足尖在地面猛地一蹬,身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离弦之箭,以比小八抬腿更快的速度迎着那即将喷射毒芒的孔洞疾冲而去。
内力运转到极致,气息在体内剧烈压缩,让他的身影在极速前冲中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震颤感,仿佛同时存在几个残影。
就在毒针即将喷发的电光石火间,卫莲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小八正面的锁定中!
下一刻,他已出现在小八的侧后死角,那正是傀儡因抬腿而重心最不稳,护甲连接处暴露最明显的瞬间!
刀光凛冽,带着积攒了无数失败与伤痕才磨砺出的精准和狠绝直刺小八后腰一处碗口大小、颜色略深、由无数细小铆钉固定的圆形护甲板。
“噗!”
一声如同利刃刺入朽木的异响。
刀尖狠狠刺入护甲板边缘一道细窄的铆钉缝隙——
卫莲手腕灌注内力,猛地一拧一撬!
“咔嚓!”一声脆响!
那块坚固的圆形护甲板竟被他硬生生撬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露出了里面闪烁着幽蓝光芒,布满复杂纹路的驱动核心外壳。
小八的动作瞬间僵直。
抬起的腿悬在半空,喷射孔的光芒明灭不定,整个躯体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内部的精密结构在这一刻陷入了混乱。
卫莲一击得手,毫不恋战,抽刀疾退,留下僵直在原地的小八。
他退到场边,微微喘息,看着那终于被他抓住破绽导致短暂“瘫痪”的钢铁对手,眼神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汗水沿着他清晰了许多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脚下布满刀痕和凹坑的青砖上。
远处阴影里,一直静默观战的唐晰,环抱的双臂微微动了一下,眸中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
春日暖阳透过千机阁高窗的格栅,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
卫莲坐在矮凳上,眉头微蹙。
他正试图将裤脚向下拉,盖住露出的一截脚踝——去年冬日合身的练功服,此刻穿在身上已显得有些紧绷,尤其袖口和裤腿,明显短了一截。
“啧。”他有些不耐地放下裤脚,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
“哈哈,长个儿了是好事啊!”卫听澜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在卫莲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促狭的笑意,“看来唐门的伙食就是养人!当初那个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如今也快成挺拔的小白杨了。”
他走近,故意用手在卫莲头顶比划了一下,“嗯……快到我眉端了,不错不错,年底满十六,说不定能窜到跟我差不多高。”
卫莲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站起身。
确实,这些日子身体的变化清晰可感——骨骼在拉伸,肌肉在充实的力量训练下变得紧实而富有爆发力,曾经单薄如纸的胸膛如今也有了清晰的轮廓。
每日荤素搭配、营养充足的饮食,加上《六道轮转》对身体的锤炼,正悄然重塑着这具曾经营养不良的躯壳。
卫听澜收起折扇,脸上的嬉笑也敛去几分:“说真的,你这进境……着实惊人!十四岁才引气入体,短短一年多,内功的火候,怕是已经超过许多练了七八年的同龄人了,柔姐前几天还跟我感叹,说你这份心志和悟性,放在任何门派都足以成为核心真传。”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当初那个需要他庇护、连内力为何物都不知晓的少年,如今已成长到让他都隐隐感到压力的地步。
这份压力,也成了卫听澜近来发狠练功的最大动力。
卫莲没有回应这评价,只是低头摩挲着那柄越发衬手的乌沉短刀。
力量的增长雾里看花,身体的蜕变却是直观的现实,这些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变强。
至于旁人的惊叹或比较,并不在他关心的范畴。
……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得庭院里的翠竹沙沙作响。
唐柔步履轻快地走进主院,脸上带着少见的、混合着快意与沉郁的复杂神情。
“有消息了!”她将官府布告的抄本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吸引了本来昏昏欲睡的卫听澜和一旁研究新点心的徐娇娇的注意。
卫莲也停下擦拭短刀的动作,目光投向那份抄本。
“常德府的事,”唐柔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肃杀,“朝廷终于派人彻查了!东厂季督主奉皇命,查实了赵仁德等一干地方官员贪墨赈灾银、草菅人命、构陷忠良、乃至屠戮灾民的桩桩件件铁证!”
她目光灼灼看向众人,“奏报已直达天听,圣旨已下,涉案人等,革职查办,押解进京,秋后问斩!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好!”徐娇娇猛地一拍桌子,她满脸通红,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杀得好!让这些狗官不得好死!齐家坳那么多条人命,总算……”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圈微微发红,“总算有个交代了!”
卫听澜摇着折扇,脸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反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无奈:“交代?你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赵仁德,加上另外几个地方上的爪牙,就能抵得了齐家坳那一百多口人命?就能填平那被贪墨殆尽的几十万两赈灾银?”
他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掌心,“不过是推出几个替罪羊,给天下人一个看得过去的‘说法’罢了!这潭水底下牵连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真要深究下去,怕是要动摇某些大人物的根基,皇帝……恐怕也没魄力掀这盖子。”
“没错。”唐柔叹了口气,眼中的快意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若非季督主一力坚持,秉公直查,不畏权贵,恐怕连赵仁德这几条小鱼小虾都揪不出来,即便如此,奏报中也只字未提赈灾银最终流向的更高层线索,显然是点到为止了。”
“季督主?”徐娇娇好奇地眨眨眼,“听着像个大官,很厉害吗?他敢这么查,不怕得罪人?”
卫听澜重新展开折扇,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厉害?呵,他可是个狠角色,也是个……可怜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季昭此人,乃东厂掌印太监,天子近臣,位高权重,朝野上下,多少人构陷他不过是凭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靠着谄媚逢迎、爬龙床才坐上这个位置?哼,市井流言,愚夫愚妇之见罢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父王曾言,季昭此人,虽为阉宦,骨子里却比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更有血性!”
卫听澜目光如炬,面露敬仰,“许多大臣不敢管、不愿管、也管不了的事,他敢管!许多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他敢查!手段酷烈?或许,但在这烂到根子里的世道,有时候,就需要这样一把不顾自身、只求撕开黑暗的刀子!”
“只是……”卫听澜的语气转为沉重,“这把刀,锋芒太盛,斩断的荆棘太多,自身早已伤痕累累,也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父王断言,以此人刚极易折的性子,如此行事,将来…恐怕难得善终。”
唐柔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敬佩与惋惜:“听澜所言不差,这世道,朝廷之上,像季督主那样尚有几分良知与担当的人,太少了!若多几个,或许……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局面。”
徐娇娇听得有些发愣,脱口而出道:“明知下场不好,还这么拼命……图什么呀?”
卫莲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短刀冰冷的刀脊,卫听澜那句“将来恐怕难得善终”,在他心中激起一丝微澜。
图什么?
为了所谓的公道?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灾民?为了心中那点或许存在的“良知”?
他无法理解。
就像他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徐娇娇在齐家坳时,明明自己都吓得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去烧水、去照顾病患;无法理解卫听澜放着锦衣玉食的世子不做,偏要跑出来“行侠仗义”,惹上一身麻烦。
他卫莲,前世是雇佣兵,刀口舔血,只为了佣金和内心向往之地活下去。
今生绑定系统,穿越到不同的世界,忍受痛苦,锤炼自身,所有的目标都清晰而冰冷——换取健康完美的身体,获得梦想中的定居权和财富。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对沈鸢的指点,对苏若柠的解惑,还是后来与江怀瑾的交易,甚至击杀陈国强等人……核心驱动力,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帮助他人?那只是达成自身目标的附带产物,是获取宗师积分的必要途径。
如同猎人追逐猎物,不会在意奔跑时是否惊飞了草丛里的也在捕猎的螳螂。
像季昭那样,为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公道”或“责任”,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依旧一往无前,燃烧自己照亮黑暗……
这种近乎殉道者的行为,在他雇佣兵冰冷理智的逻辑里,是愚蠢的,是无法被纳入计算方程的变量。
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清醒。
他不需要理解,他只用握紧自己手中的刀,走好自己选定的路。
……
夏日的闷热如同无形的蒸笼,笼罩了整个成都府。
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更添烦躁。
徐娇娇那座“肉山”最是苦夏,汗水几乎就没干过。
这几日她干脆扎根在天香楼那冰窖般凉爽的地库,捣鼓起清凉解暑的甜品来。
“冰镇!一定要冰镇!”她刚爬出地库就声音洪亮地指挥着学徒将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豆香和桂花甜香的糊状物倒入特制的木桶模具。
她持续不断地擦着汗,指挥若定,“这个‘水晶桂花豆沙酪’的关键,就是冰透!口感要像嫩豆腐,不不,要比嫩豆腐还要滑,入口即化,冰冰凉凉,带着桂花的香,豆沙的甜……解暑圣品啊!”
她走进厨房,一边擦着再次涌出来的汗,一边得意地向旁边打下手的掌柜描述,仿佛已经看到了食客们惊艳的表情。
徐娇娇已经很久没去看“厨神恋爱系统”的界面了,这研究美食、被人真心称赞“徐师傅”的感觉,可比对着面板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攻略那些高冷男神痛快多了!
唐门内的日子,在蝉鸣与金属碰撞的交响中流淌。
卫莲不再像第一个世界那样,时刻紧绷着神经去“刷”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他沉下心来,每日规律地练刀,打坐,与小八进行着已逐渐占据上风的实战磨练。
心无旁骛,反而收获了一大笔来自于唐晰、卫听澜以及徐娇娇身上的积分。
这段时间,唐晰的变化最为微妙——他依旧寡言,依旧习惯性地隐在千机阁最深处的阴影里。
但众人渐渐发现,当他们在主厅讨论事情时,那个沉默的身影,有时也会悄然出现在回廊的柱子后面,静静地听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偶尔,在卫莲结束一场艰苦的对练,靠在墙边调息时,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会无声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
一种无声的、笨拙的融入,正在发生。
……
盛夏的午后,阳光毒辣。
千机阁内却因厚重的石壁和深阔的格局,透着一股阴凉。
空气里只剩下卫莲粗重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金属脚掌踏在青砖上沉闷的“咚、咚”声。
汗水早已浸透卫莲的背心,紧贴在背肌上。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着场中那个动作依旧迅捷、却已无法再轻易压制他的傀儡的身影上——
小八的攻势依旧凌厉刁钻,肘刃、膝针、肩甲下弹射的飞梭……层出不穷的杀招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
但卫莲的身法却日益轻盈,内力在他体内流转得圆融如意。
他不再是被动挨打,而是在刀锋上起舞,在死亡陷阱的间隙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胜机。
机会来了!
就在小八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被卫莲侧身卸开,重心因巨大的惯性而微微前倾的刹那,它胸前那块曾被卫莲撬开过的圆形护甲板,在力量的传导下,边缘缝隙极其细微地张开了那么一瞬!
这缝隙比头发丝还细,稍纵即逝。
但对卫莲而言,足够了。
他蓄势已久的力量骤然爆发,脚下青砖“咔嚓”一声碎裂,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迎着尚未完全调整好重心的小八,悍然撞入它胸前的空档——
刀尖狠狠捅进了那块圆形护甲板边缘那道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之中!
“噗嗤——!”
这一次的声音,不再是撞击硬物的闷响,而是尖利得如同撕裂皮革的刺耳锐鸣。
刀身毫无阻碍地尽根没入,直刺核心!
“滋——啦——!”
一道锐响从傀儡体内炸响。
小八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
挥到一半的手臂僵直在空中,肘关节弹出的利刃闪烁着寒光,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它覆盖着面具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种金属刮擦和能量过载的怪异悲鸣!
“嗡——嘎吱——!”
沉重的金属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在一声巨大的,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的闷响之后,小八那沉重而坚不可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支撑的积木,带着刺耳的噪音,轰然向前扑倒——
“轰隆!”
傀儡人偶的身躯重重砸在青砖地面上,震得整个千机阁都晃了一下。
空洞的眼窝中,最后一点幽光也彻底熄灭。
它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趴伏在那里。
卫莲保持着弓步前刺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下颌、脖颈淌下,滴落在脚下滚烫的青砖上,瞬间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赢了。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击倒了这个仿佛永不知疲倦、全身都是致命武器的怪物。
远处倚墙而立的唐晰,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眼神却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场中那个喘息着的少年身上,以及那把深深插入傀儡核心的乌沉短刀上。
唐晰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而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在这时,阁门被推开,唐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
却被唐晰低沉微哑,带着某种的决意的声音打断:
“从明天开始,你不需要与小八对战了。”
卫莲缓缓直起身,拔出了插在傀儡身上的短刀。
刀刃上沾染着一些粘稠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奇特油脂,他甩了甩刀,目光平静地看向唐晰。
唐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下意识地以为兄长认可了卫莲的实力,可以出师了。
然而,唐晰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心上。
唐晰的目光越过卫莲,投向千机阁外远处那片被苍翠古木掩映的透着森然之气的后山轮廓,声音毫无波澜:
“明天,去后山禁地。”
“什么?!”唐柔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尖利:“不行!兄长!你疯了?!历代门主的‘七杀傀阵’就封在禁地里面!他会死的!绝对会死的!”
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仿佛唐晰说出的不是命令,而是一道通往地狱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