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步,很慢。
慢得像一个轮回的终结。
将军的脚,踏离了属于他三千年秩序的地面,悬向那片光芒的领域。
在他身后,那条纯黑的虚无丝线,如影随形,带着抹除一切的优雅,向他的后心点来。
光球的表面,没有打开一扇门。
它只是在那位将军踏入的瞬间,变得柔软,像一层温热的水膜。
将军的身体,毫无阻碍地融入了进去。
没有排斥,没有审判。
像一个晚归的家人,推开了虚掩的门。
就在他整个人没入光球的刹那。
嗤——
那条黑色的丝线,精准地落在了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没有巨响,没有能量爆发。
那块承载了镇渊剑三千年重量的黑石地面,连同掉落在上面的镇渊剑,一起消失了。
不是碎裂,不是气化。
就是凭空、彻底地,被“擦掉”了。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那条黑色的丝线,在空中微微一顿,似乎因失去了目标而感到困惑。
随即,它将“目光”,锁定在了这个拒绝被擦除的光球上。
它猛地抽下!
光球之内。
将军落地的瞬间,身体一个趔趄。
他感觉到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韧性的共鸣。
脚下的光,是活的。
他抬起头,看到了此生未见之景。
数千道魂火,不再是绝望的囚徒,不再是冰冷的砖石。
它们像一片温顺的星河,围绕着中央那个年轻人,缓缓流淌。
每一道魂火,都与这片空间相连,与彼此相连。
它们在呼吸。
一种他从未在这些同袍身上感受过的,安宁的呼吸。
“将军……”
左威的声音传来。
将军转头看去,左威就站在不远处,他幽蓝的魂火旁,是那个叫王二麻子的骷髅。
他们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畏惧,没有了等级森严的戒备。
只有一种……复杂的平静。
“这里没有将军。”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这份平静。
王二麻子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头盖骨,咧开大嘴。
“只有一个刚进屋,差点被门夹到的新房客。”
轰——!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见的巨响,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炸开。
整个光球,剧烈地一颤!
那条黑色的丝线,抽打在了光球的表面。
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所有魂火,包括左威和王二麻子在内,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光芒急剧闪烁。
“噗——”
光球中央,秦川猛地弓下身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血不是红色,而是带着淡淡金芒,一离开他的身体,就化作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小子!”王二麻子惊叫一声。
“撑住!”左威的魂火凝聚成一只手,似乎想去扶他,却又穿了过去。
“咳……咳……”
秦川撑着膝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头,看向刚刚进来的将军。
“欢迎光临。”
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风景不错吧?”
将军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看着他因极致痛苦而颤抖的身体。
他再看向周围那些明灭不定的魂火。
他明白了。
秦川不是这片光芒的主宰。
他是承载所有攻击的那个中心点。
这个巢穴,在保护魂火。
而秦川,在保护这个巢穴。
“你……”将军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了进入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一个人,在扛着那片虚无?”
“谁说我是一个人?”
秦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
他眼神扫过左威,扫过王二麻子,扫过那数千道正在努力稳住自身光芒的魂火。
“我只是……最抗揍的那个罢了。”
话音未落。
嗡!
光球再次剧震。
外面的虚无丝线,开始了第二次抽打。
光芒又黯淡了一分,球体的边缘甚至开始出现不稳定的塌陷。
秦川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跪倒在地。
“妈的!”王二麻子骂了一声,他那身骨头架子猛地一震,一道微弱却坚决的魂能从他体内涌出,汇入了脚下的光芒。
“军团!”
左威发出一声低吼。
他没有再看将军,而是将自己全部的意志,全部的存在,都融入了身处的这片空间。
一道道魂火响应了他的呼唤。
它们不再被动地接受庇护。
它们主动地,将自己燃烧得更加明亮,将那份从安宁中诞生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反哺给这个家。
摇摇欲坠的光球,堪堪稳住了形态。
可秦川的脸色,已经白得近乎透明。
他胸口的那片青铜碎片,光芒也开始变得散乱。
钥匙,快要握不住了。
“看到了吗?”
秦川喘息着,对将军说。
“这就是我的‘活路’。”
“不是一个人的路。”
将军看着这一幕,他那被黑暗笼罩了三千年的神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看到了牺牲,看到了守护。
但这与他所理解的秩序,截然不同。
他的秩序,是牺牲一部分,保全另一部分。
这里的守护,是每一个人,都成为整体的一部分,共同存在,或者共同毁灭。
没有高下之分,没有材料与成品之别。
“你……”将军看着秦川,声音艰涩,“……要我做什么?”
他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问题。
三千年来,他一直在下令。
这是他第一次,询问别人,他该做什么。
“做什么?”
秦川笑了,笑得有些畅快。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是房东。”
他伸手指了指将军,又指了指自己,和周围所有的魂火。
“你们,是房客。”
“现在,房顶要塌了。”
秦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剖开了将军最后的伪装。
“你说,房客该做什么?”
将军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房客……
他不再是镇压深渊的将军。
不再是秩序的化身。
他只是一个住在这间屋子里,不想被砸死的……房客。
一个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身份。
穹顶之上,那道黑色的裂痕里,似乎有更多的虚无丝线正在孕育。
下一次攻击,随时会来。
也将比前两次,更加致命。
将军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了自己神魂深处,那股与生俱来的、属于“秩序”的黑暗力量。
那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枷锁。
用它去对抗虚无?
就像用墨汁去对抗黑夜。
毫无意义。
那……还能用什么?
他想起了秦川的话。
“我们,是在互相保护。”
他想起了那些魂火同袍,将自身光芒汇入这个空间时,那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决然。
他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由黑暗能量构成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在看自己三千年的过往。
然后,他做了一个选择。
他没有去调动那股“秩序”之力。
他放弃了它。
他只是将自己最本源的意志,那股在成为将军之前,作为一个独立的灵魂,“想要存在下去”的意志,集中了起来。
那是一种比秩序更古老,比混乱更坚韧的东西。
是每一个生命,最底层的渴望。
“活下去……”
他喃喃自语。
一抹微光,不是黑暗,也不是纯白,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历经了万古岁月洗礼的暗金色光芒,从他的掌心,亮了起来。
那光芒不霸道,不冰冷。
它很安静。
却无比的……顽固。
将军抬起手,将这捧代表着他全新选择的光,轻轻按在了脚下的地面上。
“房租。”
他轻声说道。
嗡——!
当那捧暗金色的光芒融入光球的瞬间,整个空间,仿佛被注入了一根真正的脊梁。
原本只是由数千星火勉力支撑的光膜,瞬间变得厚重、坚实。
那流淌的光,仿佛从液体,凝固成了水晶。
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法则,以将军为节点,迅速蔓延,将整个光球的结构,重新加固了一遍。
秦川只觉得身上一轻,那股足以压垮神魂的重负,被分担了大半。
他惊讶地看向将军。
他看到,将军那被黑暗笼罩的身形,正在发生变化。
那身代表着秩序的黑暗铠甲,正在缓缓褪去,露出的,是一个由纯粹魂体构成的、带着沧桑与疲惫,却无比凝实的身影。
他不再是堕影卫的将军。
他只是一个……古老的灵魂。
穹顶之上,第三道,也是最粗的一道虚无丝线,终于凝聚成形,带着终结一切的意志,轰然落下!
它重重地,抽打在焕然一新的光球之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一次,没能撼动这个巢穴分毫。
光球表面,只是泛起一阵涟漪,那暗金色的光辉,与纯黑的虚无,在边界处,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却又彼此僵持的稳定战线。
屋子,扛住了。
光球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站在那里,身影不再伟岸,却让人感觉前所未有可靠的……房客。
将军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扫过秦川,扫过左威,扫过每一道魂火。
最后,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光壁,看向外面那片正在分崩离析的殿堂。
“天,还没亮。”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们得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