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吼声落,天地归于死寂。
唯一的声音,是数千具甲胄随着主人的步伐,踏在沙地上的轰鸣。
“开拔!”
将军的命令,简洁如铁。
“轰——”
大军动了。
那不是杂乱的奔跑,而是整齐划一的行军。每一步都落在同一个节奏上,仿佛一个由钢铁与魂火构成的庞大巨人,在这片灰白色的绝域中迈开了步伐。
秦川站在阵前,就是这个巨人的眼睛,是它唯一的光源。
他手中的凤纹玉佩,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每一次脉动,都将他的神魂之力转化为实质的红光,撑开一片庇护的领域。
这感觉很奇特。
他能清晰地“看”到神魂的流逝,像是掌心握着一把沙,无论如何收紧五指,沙粒都从指缝间无法挽回地漏下。
红光之外,是扭曲的世界。灰雾翻滚,空间呈现出一种水波般的荡漾,任何视线投过去,都会被拉扯、撕碎。
红光之内,是肃穆的行军。堕影卫魂灵们目不斜视,手中的战剑燃烧着幽蓝的魂焰,汇成一条沉默的、流动的星河。
“感觉如何?”将军与他并肩而行,镇渊剑并未出鞘,只是被他提在手中,剑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像是在询问一件兵器的损耗。
“还好。”秦川的喉咙有些发干,“还能撑住。”
“这里是‘遗忘川’的起点。”将军的魂火眼眸直视前方,“越往前,河水的冲刷越猛烈。”
秦川皱眉:“河水?”
他脚下,明明是坚实的沙地。
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近乎无法察觉的呢喃,开始从红光领域的边缘渗透进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
更像是一种情绪,一种意念。
“……放下吧……”
“……何必背负……”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安眠,如此甘甜……”
这声音直接响在神魂深处,带着一种让人骨头发软的诱惑力。它不威胁你,不恐吓你,只是温柔地劝你放弃。
放弃抵抗,放弃记忆,放弃自我。
秦川的心神一阵恍惚,脑海中竟真的闪过一个念头:是啊,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胸口,那枚青铜碎片陡然传来一阵清凉。
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河水?”秦川的牙关咬紧了些。
“是‘遗忘川’的歌声。”将军回答,“它会剥离你的一切,先从最不重要的东西开始,然后是你最珍视的记忆,最后,是你的名字。”
“一旦你忘了自己是谁,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
秦川没有再说话。
他将更多的神魂之力灌入玉佩。
红光大盛,将那些呢喃的歌声又逼退了几分。
可神魂流逝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一倍。
队伍沉默地前行着,不知走了多久。
在这片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时间流逝感的地方,距离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突然,队伍右翼的边缘,一个堕影卫魂灵的脚步乱了。
他手中的魂焰长剑,火光剧烈地摇曳,忽明忽暗。
他停了下来,茫然地环顾四周,空洞的眼眶里,那团幽蓝的魂火正在迅速黯淡。
他处在红光庇护的最边缘,是“遗忘川”歌声侵蚀最严重的地方。
“……家……”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的……家……在哪……”
他的执念,正在被冲刷。
将军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目。
“左威!”他沉声喝道。
“在!”
一名身形更为魁梧的魂灵从队列中应声而出,他应该是军中的士官。
“唤醒他。”
“是!”
左威几步走到那个迷茫的魂灵面前,并未碰触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战吼。
“魏延!汝名魏延!帝君麾下,堕影卫第三营,甲字营第七队,兵卒!”
“汝家在帝都,汝妻名阿秀,汝子名铁蛋!”
“汝之荣耀,随帝君征战归墟!”
“汝之使命,护送袍泽,魂归故里!”
“镇魂塔在前,帝君在等你!还不归队!”
一声声暴喝,如同战锤,狠狠砸在名为魏延的魂灵身上。
他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眼眶中即将熄灭的魂火,被这吼声重新点燃。
迷茫褪去,一点点聚焦。
“……阿秀……铁蛋……”魏延的魂火中,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猛地抬头,看向队伍前方,那座遥远得看不真切的巨塔轮廓。
“吼!”
他发出一声低吼,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魂火再次熊熊燃烧。
他转身,向左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后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步伐再次变得沉稳有力。
秦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的心脏,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攥紧了。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为一群亡魂引路。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手中托举的,是数千个家庭的思念,是数千个鲜活过的,有名有姓的人生。
这重量,远比他想象的要沉。
他下意识地,又向玉佩中注入了更多的神魂之力。
红色的光罩,又向外扩张了数尺,将更多处在边缘的士兵,牢牢护在核心。
“不必如此。”将军的声音传来,“你的魂力,是唯一的薪柴。要省着用。”
“我没事。”秦川说。
“这不是逞能的战场。”将军的语气依旧平淡,“每一个魂灵,都有自己的战斗。对抗遗忘,也是我们修行的一部分。你只需要为我们照亮主路。”
秦川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神魂的消耗,远比肉体的创伤更难恢复。
他的脑海中,一些遥远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甚至需要费力去回想,自己最初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他只能死死记住一件事。
他对关石的承诺。
“我们走了多远?”秦川开口问道,想用交谈来分散那种被抽空的虚弱感。
“不远。”将军的目光,投向了光罩外的一处沙丘。
那里,隐约能看到几件破碎的,早已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兵器和甲胄残片。
“那里是第一道关隘。”
“曾是我们先锋营战死的地方。”
将军的语气里,听不出悲伤,只有陈述。
“他们的魂,是‘遗忘川’的第一批养料。”
秦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得那片沙地之下,仿佛埋葬了无数不甘的哀嚎。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那座贯通天地的镇魂塔,依旧矗立在遥远的天边。
仿佛他们走了这么久,一步都未曾靠近。
一种无力的绝望感,开始从心底升起。
“还有多远?”秦川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将军停下脚步,整个军队也随之停下。
他转过魂火构成的脸,那双幽蓝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秦川。
“像这样的埋骨地,这条路上,还有九十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