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并不温暖。
像无数根冰冷的,纤细的,银针,刺入秦川的瞳孔。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世界。
鼻腔里,涌入一股,陌生的气息。
是风的味道。
带着山崖上,枯草与湿润岩石的,混合气味。
这股味道,冲淡了他身上,那股沉淀了太久的,血腥与腐朽。
他站在囚笼的门口。
身后,是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身前,是悬崖,是云海,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一个,崭新的,巨大的,餐盘。
他踏了出去。
脚下,是坚实的,覆盖着青苔的,岩石。
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衫,吹动他,许久未曾打理的,长发。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线。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崖边的,那个人。
一个男人。
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长衫。
手中,拿着一卷,古旧的竹简。
他看起来,像一个,在山中隐居的,教书先生。
脸上,带着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的,笑容。
他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气息。
就像一个,真正的,凡人。
可秦川知道,不是。
因为,他丹田里那颗,刚刚成形的,黑金色的心脏。
在那人出现于视野中的瞬间。
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咚。”
这一下跳动,无声无息。
却让秦川,清晰地“闻”到了,从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那是一种,被极致的,理智与淡漠,包裹起来的,味道。
像一本,被翻阅了无数遍的,古书。
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规则与算计。
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秦川公子。”
白衣男人,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温和,有礼。
“恭喜你。”
“出关了。”
秦川没有说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更像是在,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器物。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这种,无礼的审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
“在下,姓白。”
“缥缈阁的,一名执事。”
“奉阁主之命,在此,恭候公子多时了。”
“白执事。”
秦川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
“门,是你们开的。”
“苏清衍,是你们送来的。”
“那颗珠子,也是你们的。”
他不是在质问。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白执事,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
“苏清衍,是阁里,最锋利的一柄剑。”
“慈航舍利,是西境佛国,最慈悲的一颗心。”
他摊开手,仿佛在展示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杰作。
“我们只是,想看一看。”
“当最锋利的剑,斩在最慈悲的心上,会溅出什么样的火花。”
“然后,再用这朵火花,去点燃,公子你这桶,世间最烈的,火药。”
他看着秦川,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光芒。
“现在看来,效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炸开的,不是火花。”
“是,一个新的,太阳。”
秦川,扯了扯嘴角。
这个动作,让他那张,因为长期不见天日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诡异。
“太阳?”
“我倒觉得,更像一个,黑洞。”
“哈哈哈哈……”
白执事,畅快地,笑了起来。
“公子真是,风趣。”
“太阳也好,黑洞也罢。”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它们,都能,发光,发热。”
“都能,撕碎,我们想让它撕碎的,东西。”
他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了些。
“那么,公子。”
“品尝完,那道‘慈航普度’之后。”
“感觉,如何?”
“味道,还合胃口吗?”
秦川,抬起手。
看着自己,那只,曾经被佛光,灼烧得,血肉模糊的手掌。
此刻,那只手,已经,完好如初。
皮肤,甚至比之前,更加,细腻。
只是,在掌心的纹路深处,隐隐,能看到一丝丝,流淌的,暗金色。
“味道……”
他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很复杂。”
“哦?”
白执事,露出了,极感兴趣的,神色。
“愿闻其详。”
“一开始,是甜的。”
秦川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仿佛在回味,一道,绝世的美味。
“那种,要将你融化,要让你忘掉一切痛苦的,甜。”
“像毒药一样,甜蜜。”
白执事,赞同地点头。
“菩萨的慈悲,自然是,世间最顶级的,蜜糖。”
“然后,是苦。”
秦川继续说道。
“当你的恨,不愿被融化时,那种,撕裂神魂的,苦。”
“最后……”
他顿住了。
他看向白执事,那双平静的,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眼睛。
“……是‘我’的味道。”
白执事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他手中的竹简,被他,下意识地,捏紧了。
“‘我’的味道?”
“对。”
秦川,笑了。
那笑容,很淡。
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当你的恨,吞噬了它的甜。”
“当你的道,碾碎了它的苦。”
“剩下的,就是你自己。”
“一个,全新的,完整的,你自己。”
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种味道……”
“……无与伦比。”
白执事,沉默了。
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秦川。
看着这个,从囚笼里走出来的,怪物。
他发现,自己,看不透他了。
在他们的推演中,秦川,应该会变得,更强,更狂暴,更不可理喻。
他会成为一柄,挥向世界的,屠刀。
一柄,没有思想,只有,杀戮本能的,屠刀。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刀。
是一个人。
一个,冷静到,可怕的人。
一个,将菩萨的慈悲,当做甜点,细细品尝,然后,给出,品鉴报告的……
美食家。
“看来,公子很满意,我们准备的,这道主菜。”
良久,白执事,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也找回了,自己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那么,想必公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下一道菜了。”
“下一道菜?”
秦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望向,远方的,云海。
“是什么?”
“复仇。”
白执事,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道,公子,梦寐以求的,大餐。”
他将手中的竹简,递了过去。
“这是,菜单。”
秦川,没有立刻去接。
“我为什么要,吃你们给的菜单?”
“因为……”
白执事,笑了笑。
“……这份菜单上的第一道菜,公子,一定很喜欢。”
他伸出手指,在竹简上,轻轻一点。
竹简,“哗”的一声,展开。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两个字。
王。
烨。
当这两个字,映入秦川眼帘的瞬间。
他丹田里,那颗沉寂的,黑金色的心脏。
再一次,“咚”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恨意。
从心脏中,泵出。
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王烨。
当年,覆灭他秦家的,主谋之一。
天风城城主。
那个,亲手,将他,踹进炼煞池的,男人。
秦川,伸出手。
接过了,那卷竹简。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他现在,在哪里?”
“天风城。”
白执事,回答得,很快。
“三天后,是他五百岁的寿宴。”
“届时,东域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场面,会很热闹。”
“你们,想让我,在寿宴上,杀了他?”
秦川看着竹简上的名字,淡淡地问道。
“不。”
白执事,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想让您杀了他。”
“我们,是想让您,去赴宴。”
“赴宴?”
“对。”
白执事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
“一份,足以让,整个东域,都为之震动的,大礼。”
“我们,想请您,亲手,把这份贺礼,送给他。”
“然后……”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吃掉他。”
“吃掉,所有,赴宴的宾客。”
“吃掉,整座,天风城。”
“将那里,变成您的,第一个,饕餮盛宴。”
秦川,合上了竹简。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或者,兴奋。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让白执事,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公子,您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回答秦川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秦川,沉默了片刻。
“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说得好!”
白执事,抚掌赞叹。
“我们,和公子的看法,一样。”
“这个世界,病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名门正派,仙道巨擘。”
“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病灶。”
“他们,制定规则,瓜分利益,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后花园。”
“而我们……”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狂热。
“……我们,想治好这个世界。”
“想把这个,肮脏的,后花园,重新,变回,那个,弱肉强食的,斗兽场。”
他看着秦川,眼神,灼热。
“可我们,缺少一头,足够凶猛的,野兽。”
“一头,能够,冲破所有牢笼,咬碎所有规则的,绝世凶兽。”
“我们,找了很久。”
“直到,我们,发现了您。”
“所以,你们把我,从一个小笼子,放了出来。”
秦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只是为了,把我,放进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白执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公子,何出此言?”
“我们,是盟友。”
“盟友?”
秦川,轻笑一声。
“是棋子,和棋手的关系吧。”
他抬起头,直视着白执事,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你们,想让我,成为你们手中,最锋利的刀。”
“去砍碎,你们的敌人。”
“等你们的敌人,都死光了。”
“就轮到,磨掉我这把刀的,锋芒了。”
“或者……”
他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
“……将我,当成最后一道,主菜,摆上你们的,庆功宴。”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崖边的风,都仿佛,停滞了。
白执事,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秦川。
那张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许久。
他才,缓缓地,开口。
“看来,那颗舍利,不仅给了公子,力量。”
“还给了公子,一份,超乎我们想象的,智慧。”
他没有否认。
因为,他知道,否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用谎言,来操控的,工具了。
“那么……”
白执事,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公子,已经看透了这一切。”
“你,还愿意,拿起这份,我们递给你的,菜单吗?”
秦川,掂了掂,手中的竹简。
“为什么不呢?”
他的回答,让白执事,再次,感到了意外。
“你们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秦川的目光,望向,天风城的方向。
眼神,平静,而又,深邃。
“你们的棋盘,也是我的,餐桌。”
“你们,想看我,这头野兽,如何撕碎,你们的敌人。”
“我,也想看看。”
“当餐桌上的菜,越来越少。”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棋手。”
“会不会,也成为,我盘中的,一道,佳肴。”
他转过身,向着崖边,那艘,早已等候多时的,云舟,走去。
“带路吧。”
“白执事。”
“我的,第一场宴会。”
“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白执事,站在原地。
看着秦川,那并不高大,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背影。
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脊椎骨,一路,蔓延到了,天灵盖。
他突然发现。
他们,或许,真的,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们,打开的,不是一个,囚笼。
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他们,释放出来的,不是一头,可以被掌控的,凶兽。
而是一个,会将,所有执棋者,连同整个棋盘,一起,拖入深渊的……
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