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六月十九申时,残阳如血。岳飞勒住缰绳,望着眼前十座连绵坟茔,握缰绳的指节骤然发白。
马蹄扬起的尘土混着未散的硝烟,在空中凝成浑浊的灰雾,呛得人眼眶发酸。
张宪翻身下马时带倒了半株焦黑的灌木,枯枝断裂的脆响惊起几只乌鸦,扑棱棱掠过坟堆上空。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望着坟头新垒的黄土,突然想起一日前董先拍着胸脯保证“此役必生擒金将”时的豪言,此刻却化作了这十座沉默的山丘。
“岳帅!”高宠大步奔来,铁甲上的血渍已干涸成暗褐色,像是爬满了凝固的伤疤。
他单膝跪地,额角还沾着泥点,“末将和杨再兴率领部下已将阵亡5万弟兄妥善安葬。”
话音未落,杨再兴已牵着战马走来,长枪枪缨上的血珠滴落在焦土上,洇出点点暗红。
岳飞缓缓下马,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
他踉跄着走向坟堆,手指抚过粗糙的墓碑,每一块木牌上潦草的字迹都像一把钝刀,剜着他的心。“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什么不派人侦查......”
高宠咬了咬牙,攥紧腰间刀柄:“岳帅有所不知,据刚才还留有一口气的王二告诉末将们:董先军长贪功心切,执意孤军深入。
王俊政委......”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看着岳飞骤然绷紧的脊背,后面的话咽回了喉咙。
“说!”岳飞猛地转身,眼中血丝密布,“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杨再兴上前一步,长枪重重杵在地上:“董先将军不顾斥候警告,执意穿过那片松林。王俊政委不仅未加阻拦,反而......”他握紧拳头,“反而说‘疑兵之计不足为惧’。”
岳飞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后退两步。张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颤抖的身躯。“元帅!”张宪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乱,“保重身体!”
岳飞靠在张宪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万兄弟......”他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皱纹滑落,“我早该察觉董先的野心,早该......”
“岳帅!”高宠突然提高声音,“末将虽恨董先刚愎自用,但此战无一人投降!铁浮屠冲来时,弟兄们明知不敌,仍用血肉之躯筑起人墙!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意向金后投降!’”
岳飞浑身一震,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望向坟堆,仿佛看见无数年轻的面孔在硝烟中呐喊。“董先......”他喃喃道,“虽有大错,却也算条汉子。”他转头对高宠说:“将他单独安葬吧,立块碑,只刻‘宋将董先之墓’。”
高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抱拳:“末将领命!”
他转身离去,脚步却有些迟疑。走出几步后,他突然回头,望着岳飞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咬了咬牙,向张宪走去。
“张将军!”高宠压低声音,神色凝重,“我们检查过所有尸体,唯独不见王俊!”
张宪手中的马鞭“啪”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他抓住高宠的肩膀,“再说一遍!”
“王俊不见了!”高宠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虑,“刚才忙着报信,险些忘了此事。末将不敢惊扰岳帅,只能......”
张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望向远处沉默的岳飞,又看向西方天际翻滚的乌云,仿佛看见金兵铁骑正踏着王俊泄露的机密,向着宋军大营疾驰而来。
“不好!”他喃喃道,“王俊知晓所有布防图和调兵计划,若是投敌......”
“张将军!”杨再兴不知何时走到近前,手中长枪寒光闪烁,“末将愿带三百死士,追杀那叛贼!”
张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不行!”他断然道,“铁浮屠尚未剿灭,这是心腹大患!”他转身望向岳飞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杨军长,高军长你们率领你们的两个铁甲卫精锐师你剿灭铁浮屠,务必赶在王俊......”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务必让这支金军有来无回!”
“末将领命!”杨再兴各高宠抱拳,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张宪叫住他,“分出五十骑兵,沿途侦查王俊踪迹。一旦发现......”他握紧拳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目送杨再兴,高宠远去,张宪缓步走到岳飞身边。岳飞仍在凝视坟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坟茔的阴影重叠在一起。“元帅。”张宪轻声道,“有件事......”
岳飞没有回头:“是王俊的事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张宪脊背发凉,“我早该想到,他眼中的野心,比董先更可怕。”
张宪沉默片刻:“末将已安排杨再兴,高宠两军去剿灭铁浮屠,并派人追查王俊。只是......”他顿了顿,“若王俊投敌,我们的防线......”
“改!”岳飞突然转身,目光如炬,“连夜调整布防,所有机密全部更换!
派人通知各营,严加戒备!”他望向西方,那里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不知是追兵,还是新的风暴,“传令下去,无论生死,务必带回王俊!他若投敌,便是我大宋的罪人,死不足惜!”
夜幕渐渐笼罩战场,十座坟茔在风中显得更加肃穆。
岳飞伫立良久,直到月光爬上墓碑。他弯腰捧起一抔黄土,任由细沙从指缝间流逝。“兄弟们,”他低声道,“此仇不报,岳飞誓不为人!”
风掠过坟头,卷起几片枯叶,仿佛是阵亡将士的呜咽。
张宪望着岳飞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身影无比高大,却又无比孤独。
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而他们,将背负着这沉重的血债,继续在血火山河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