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殿的铜漏刚过卯初,晨雾还未散尽,赵翊便已坐在龙椅上。
十二旒冕冠垂落的玉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将他眼底的青黑衬得愈发明显。
丹墀下三百朝臣按班列站定,衣袂拂过青砖的窸窣声里,不知谁的朝靴碾到了昨夜未扫尽的槐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各位爱卿,昨日朕一宿未合眼,你们可知是为何?”赵翊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回荡,惊起梁上燕巢的雏鸟,扑棱棱撞在朱漆廊柱上。
武将班首宗泽手中的熟铜锏轻轻磕在甲胄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眼望去,见皇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边缘——那是狄青当年用过的象牙镇纸,七道裂痕被金漆细细补过,正是赵翊去年从枢密院库房寻来的。
文臣们面面相觑。
丞相李纲的牙笏角上还沾着新硎的墨痕,他昨夜刚写完《论边事疏》,此刻却见皇帝眼底的灼烫与疲惫交织,喉间突然发紧。
御史中丞秦桧注意到御案上堆着尺余高的黄绫奏章,最底层那封边角微卷,正是岳飞宠从燕京快马送来的捷报,朱砂批红的“准”字力透纸背,像一团烧红的炭。
“陛下可是为国事忧心?”枢密副使种师道的声音带着三分揣测,腰间金鱼袋在晨风中晃出细碎的光。
他话未说完,便见赵翊忽然起身,冕旒玉串哗啦作响,震得殿角铜铃清响。
“朕收到各军区主帅的请战书,”赵翊伸手按在御案上,指腹碾过奏章上未干的墨香,“从日落看到日出,一百三十七封,每封都写着‘愿随陛下伐金’‘请为前驱破金兵’。”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哽咽,“朕就着烛火一封封看,认真慢慢看完就写一个字——”他举起右手,中指第二关节处的墨茧在晨光中泛着红痕,“准!”
殿中哗然。
种师道的铁手套猛地攥紧,指缝间漏出的沙粒簌簌落在青砖上——那是他从西北带回的战地沙土。
宗泽的熟铜锏“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扑通跪下,甲胄磕地的声音惊得文臣们齐齐侧目:“陛下!臣昨夜收到犬子宗颖的来信,说秦州百姓扶老携幼,捧着自家铁锅来铸兵器,八十岁老翁非要跟着大军扛旗……”为了陛下能下令全面伐金为他们拯救更多处于金国统治中过着水深火热得同胞们,他的声音卡在喉间,抬头时眼角已泛红,“几十年来,臣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赵翊望着武将们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史书上读到的狄青传。
那个面刺“赤心报国”的将军,在枢密院被文官们骂作“赤老”(对军人的蔑称),连仁宗皇帝都不得不说“青有大功,为朝臣所忌”
“知道朕为何高兴吗?”赵翊忽然转身,指向殿外渐渐散去的晨雾,“自太宗皇帝高梁河惨败,幽州城下中箭南逃,我大宋的‘风骨’便断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冕旒剧烈晃动,“武将不敢言战,文官只知和议,狄武襄公平定侬智高,解岭南百万百姓于倒悬,却因出身行伍,被御史台骂作‘异心之贼’!”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身映出殿中诸臣震惊的面容,“他们说狄青家的狗戴了金项圈,便是‘犬戴金带,当有大变’;说他夜间焚香,便是‘图谋不轨’——呵,不过是怕武人坐了枢密使,碍了他们的官路!”
种师道跪在地上,想起父亲曾说,狄青被贬陈州时,途经汴京,竟无一个文官敢来送行。
宗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记得自己在磁州时,有老卒曾是狄青亲卫,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将军最后一封信,写的是‘愿陛下永保太平,臣死不足惜’……”
文臣们的头越垂越低。
李纲盯着自己朝靴上的补钉——那是他刻意为之,以示清廉,此刻却觉得无比刺眼。
当年他在太学读书,曾见过弹劾狄青的弹章,那些工整的小楷里,竟将“狄”姓附会成“北狄之种”,字里行间满是轻蔑。
秦徽的后背渗出冷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徽宗朝任御史时,也曾跟风上过一道折子,说“武夫掌枢密,非祖宗家法”,此刻只觉得喉间像塞了团棉絮。
“可你们知道吗?”赵翊的声音忽然低沉,剑尖轻点地面,在砖面上划出火星,“狄武襄公临终前,枕边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仁宗皇帝赐的金酒壶,壶底刻着‘忠勇’二字,却被转运使摔出了裂痕;
二是他征战半生的斩马刀,刀鞘上的‘尽忠’二字,被血浸得发暗。”
他忽然转身,望向殿后那幅斑驳的《大宋疆域图》,燕云十六州的朱砂标记已全新标色,“他不是死在贬所,是死在咱们大宋的‘风骨’里——死在满朝文官‘兵强必乱’的金科玉律里!”
殿中寂静如坟。
不知何处飘来槐花香,混着甲胄上的铁锈味,刺得人眼眶发酸。
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狄青的悲剧不仅是重文抑武,更是整个时代对“血性”的阉割。
当文官们以“圣人之言”粉饰太平,当武将们只能在奏报里写“不敢请战”,大宋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但现在不同了!”赵翊猛地挥剑,斩断案头的玉笔架,碎玉飞溅声里,他的目光扫过文臣班,“高宠、杨再兴攻下秦州那日,陇山百姓冒雪送来三万石军粮,十五岁的少年揣着短刀要投军,说‘不能让狄帅的故事再演’!”他忽然走到文官面前,盯着秦桧发白的脸,“诸位可知道,朕做兵马大元帅时,班师回朝,竟有人弹劾朕‘私蓄甲兵’?若不是父皇早就确认朕的嫡子身份,此刻朕怕是要步狄武襄公的后尘了!”
秦桧猛地跪下,额头碰着青砖:“陛下!当年那道弹劾折子,臣……臣曾署过名……”他的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臣那时不懂,只道武将掌权必生祸乱,却忘了若无武将,何来太平?”他抬头时,眼角已沾了砖缝里的尘土,“狄帅被贬时,臣刚入官场,曾随老大人去城郊送过他……他穿着青衫,牵着瘦马,却对我们说‘诸君善辅陛下,莫以武人为轻’……”
李纲也跟着跪下,牙笏重重磕在地上:“臣等愧对先烈!当年御史台那些弹章,看似维护朝纲,实则是怕武人分了权势!”他想起自己在开封府见过的场景:金兵第一次围城时,文官们争着往城南跑,却让武将们在城头挨饿受冻,“如今方知,若无‘武’,何来‘文’?若无风骨,何来衣冠?”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请罪声。
蔡京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囊,里面是半片残破的甲片——那是狄青在延州之战中被射穿的护心甲,“这是臣从狄帅旧部那里求来的……”他的声音哽咽,“当年臣附和罢黜狄帅,如今每次摸到这甲片上的箭孔,便觉得手心在滴血!”
赵翊望着文官们参差不齐的身影,忽然想起前世读到的《续资治通鉴长编》,那些工整的编年体下,藏着多少武将的血泪。
他伸手扶起秦桧,袖中拂过对方冰凉的手腕:“朕不怪你们。
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是怕藩镇割据;太宗皇帝重文抑武,是怕黄袍加身。
但我们忘了——”他指向殿外,远处传来百姓的喧闹声,似有锣鼓震天,“当外敌叩关,百姓们要的不是之乎者也,是能为他们挡刀的汉子!
当国土沦丧,文人的笔杆子,抵不过武人的枪头子!”
种师道忽然起身,铁手套按在《武经总要》上,封皮上的“狄青”二字已被磨得发亮:“陛下!臣请命为先锋,定要让金兵知道,我大宋的刀,二十年未饮血,却从未卷过刃!”
文官们面面相觑,李纲忽然抬头:“陛下,臣请命为随军转运使,定不让前线缺一粒粮、少一片甲!”他望向秦桧,后者重重点头,“臣等愿捐半年俸禄,为将士们铸刀造箭!”
赵翊望着殿中群情激昂的臣子,忽然感到眼眶发热。
作为穿越者,他见过靖康之耻的惨状,见过文官们在金营前跪求的丑态,此刻却看见希望在晨光中升起——当武将的铁蹄重新踏响,当文官的笔开始书写战意,大宋的风骨,终于从历史的尘埃中站了起来。
“诸位爱卿,”他走上丹墀,冕旒在风中舒展如银河,“当年狄武襄公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
今日朕要说——”他抽出佩剑,剑尖直指殿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当百姓愿为家国捐躯,当文武愿为天下同心,我大宋的风骨,便如这朝阳,纵有暂时沉沦,终将普照山河!”
钟声忽然从宣德门响起,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敲响的景云钟。
钟声里,赵翊看见种师道悄悄擦拭眼角,宗泽的熟铜锏在阳光下泛起新的光泽,而文官们的朝服上,不知何时沾满了武将甲胄上的尘土——那不是耻辱,而是这个王朝重新振作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