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混着青苔香漫进阁楼时,樱时正踮脚够衣柜顶层的铁皮盒。盒盖“咔嗒”弹开的瞬间,泛黄的樱花标本扑簌簌落进她校服领口——那是太奶奶苏晚晚六十年前夹在《植物志》里的第一片染井吉野。
“又翻太奶奶的宝贝?”苏小蝶抱着刚晒好的棉被推门进来,看见女儿正对着标本册发呆。册子里夹着褪色的粮票、父亲沈墨中学时的物理试卷,还有张边角磨毛的黑白照片:二十岁的苏晚晚蹲在樱花树下,手里攥着棵刚栽下的幼苗,身后穿工装的祖父小星正往树根堆培土。
楼下传来电动三轮车的轰鸣。樱时趴在窗台,看见社区网格员举着红色横幅穿过雨幕,横幅上“老旧小区改造”的字样被雨水洇得发皱。她忽然想起上周帮太奶奶推轮椅散步时,老人指着樱花树凸起的树根说:“当年你爷爷怕它被台风刮倒,半夜打着手电给树根绑竹竿,裤脚全是泥。”
梅雨季的第五天,社区公告栏贴出了《绿化修剪通知》。樱花树旁的公告前,苏晚晚的轮椅碾过积水,停在“胸径30厘米以上树木需评估”的条款前。老人指尖摩挲着轮椅扶手——那是用老樱花树的枯枝改做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小星锯木时留下的木屑。
“阿婆,这树得砍吗?”樱时攥着自己的笔记本凑过来。本子里记着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测的树围:2018年32厘米,2023年45厘米,最新的记录旁画着歪歪扭扭的樱花,旁边标着“太奶奶说,花开时能听见爷爷敲修表的声音”。
沈墨下班回来时,看见妻女正蹲在廊下擦旧工具箱。苏小蝶翻出丈夫二十年前的修表笔记,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便签,是她当年写的“今晚去樱花树下等你”——那年他们刚考上同一所师范,晚自习后总在树下背单词,花瓣落满课本时,沈墨会用铅笔在她笔记本画小齿轮。
“爸,你说爷爷当年修表时,会想到这棵树现在这么粗吗?”樱时举着祖父用过的镊子,镊子头还沾着点发黑的机油。沈墨接过镊子,指尖划过木柄上模糊的刻痕——那是小星去世前一年,用修表刀歪歪扭扭刻下的“晚”字。
夜雨敲窗时,苏晚晚在床头翻着旧账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1998年的植树登记卡,户主栏写着“林星”,树种栏画着歪歪的樱花图案。老人忽然指着窗外,对守在床边的樱时说:“你爷爷当年总说,树跟表一样,都得顺着时辰长。”
凌晨三点,樱时被雷声惊醒。她披着祖父的旧工装外套跑到阳台,看见樱花树在雨里摇晃,某根枝条上挂着串褪色的许愿牌——那是她七岁时和太奶奶一起挂的,木牌上“希望樱花永远开”的字迹,早已被雨水泡得发涨。
第二天清晨,社区办公室多了份特殊的“请愿书”。A4纸上画着樱花树的年轮图,年轮里嵌着四代人的剪影:戴工装帽的小星、穿旗袍的苏晚晚、抱着课本的苏小蝶、举着修表工具的樱时。页脚处,沈墨用钢笔添了行小字:“这棵树的根,扎在我们家五代人的故事里。”
苏晚晚坐着轮椅,把当年的植树登记卡放在请愿书最上面。卡片背面,小星用蓝墨水写的“时光慢些走”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泽。窗外的樱花树正抖落残雨,新抽的嫩芽从去年的剪口处钻出来,像极了四十年前小星给树苗绑竹竿时,枝头冒出的第一点粉白。
走廊传来网格员的脚步声,樱时忽然发现,太奶奶的银发里又多了几根和樱花树皮同色的深褐——就像当年苏晚晚看见母亲苏小蝶的栗色发丝,就像苏小蝶曾在女儿的发辫里,看见过属于自己的青春颜色。
梅雨季的第七天,樱花树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次修剪。沈墨戴着父亲的旧手套,握着修枝剪的手顿了顿——剪刀柄上,还留着小星当年缠的蓝布条。当第一片被雨水打蔫的花瓣落下时,樱时忽然听见太奶奶轻声说:“小星啊,你看,咱们的树,又替咱们长出新的春天了。”
风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带来远处的蝉鸣。樱时蹲下身,捡起一片半开的樱花,夹进了自己的新笔记本——扉页上,她刚写下“第六卷 樱年记事簿”,旁边画着棵正在生长的樱花树,树根处缠绕着无数细小的齿轮,像极了太奶奶账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时光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