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终于被甩在了身后那片彻底湮灭的虚空之中。陈墨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踉跄地冲出了古战场边缘最后一丝扭曲的雾瘴。眼前不再是翻涌的黑红粘液和龟裂的大地,而是深秋荒野的萧索景象——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稀疏的灌木挂着几片顽强的叶子,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默的丘陵。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剧痛。左臂被骨片划开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那片泛着不祥翠绿的皮肉。更深处,右臂龙鳞裂隙下仿佛有粘稠的岩浆在缓慢流淌,灼烧着筋骨;左腕上那枚新增的血色烙印【诛绿血者,赐丹书铁券】如同嵌入骨髓的烙铁,散发着冰冷铁血的意志,与虎符本身沉重如山的压迫感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然而,与这些痛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体内奔流不息、冰冷磅礴的命元洪流。
“十年…”陈墨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滑坐下来,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荒野的清冷和劫后余生的微颤。那“拾年”的冰冷提示依旧烙印在意识深处,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着四肢百骸,修复着创伤,滋养着濒临枯竭的精神。右眼石灰化的侵蚀被强行压制在颧骨附近,左耳深处【陈默】的低语和青铜编钟的震响也被这浩瀚的冰冷能量暂时淹没,变得遥远模糊。
虚弱感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非人的“强盛”。他甚至能清晰地“内视”到经脉中奔涌的冰冷洪流,它们如同亿万载玄冰融化的星河,带着一种无情的、纯粹的生命力,冲刷着这具凡躯的每一个角落。疲惫是精神层面的,是剧烈情绪波动后的余震,而身体本身,在这股命元的支撑下,竟呈现出一种超负荷运转后的亢奋状态,仿佛不知疲倦的机械。
“活下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左臂伤口,那抹妖异的翠绿边缘在暮色下显得格外刺眼。“绿血之源…” 那个无意间修改的规则碎片再次浮现,带着冰冷的恶意。他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忍着痛楚,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那翠绿的边缘,将伤口草草包扎起来,隔绝与外界直接接触的可能。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一股强烈的干渴感瞬间涌上喉咙。
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一条清澈的山溪在乱石间蜿蜒流淌,在暮色中闪烁着粼粼波光。
陈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跪在溪边的鹅卵石上。他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双手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贪婪地送入口中。
冰凉、甘冽。
溪水冲刷着喉咙里的血腥和尘土,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他连续喝了好几捧,才稍稍缓解了那股火烧火燎的干渴。
喝饱了水,疲惫感似乎更重了。他索性坐在溪边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打算稍作喘息,梳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和体内澎湃的力量。命元充盈带来的“安全感”是虚假的,他深知这点。虎符的诅咒、绿血的污染、右臂和右眼的异变、还有那个缠绕在灵魂深处的【陈默】低语…每一个都是足以致命的定时炸弹。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下一步的去向,需要利用这“拾年”命元兑换真正有用的能力来应对接下来的危机。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背后,暮色四合,荒野陷入一片沉沉的青灰。溪水反射着天空最后一点微光,像一条流动的暗银色绸带。
陈墨低头,无意识地看向溪水。
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
疲惫、沾满尘土和干涸血迹的脸颊,凌乱的发丝贴在额角。这是他的脸,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或许是经历了太多非人的恐怖,或许是命元冲刷带来的气质改变,这张脸少了书生的文弱,多了几分被强行淬炼出的冷硬和沧桑。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水中的倒影。
就在精神最放松、戒备最松懈的这一刹那——
水中的倒影,那双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深处,毫无征兆地、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异芒!
不是错觉!
陈墨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异芒一闪而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无比清晰的烙印——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非人色彩!
一种,是极淡、极冷的紫色!如同深埋地底万载的寒玉,又像是最幽深的古墓里摇曳的磷火,冰冷、死寂、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这紫色出现时,他右眼那被压制的石灰化区域似乎都微微共鸣了一下,左耳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更加清晰的青铜编钟震响,仿佛来自时空的彼岸。
另一种,是与之交错的、更加短暂的金色!不是温暖的黄金光泽,而是冰冷、坚硬、如同古旧青铜器上凝固的暗金锈迹,带着金属般的无机质感和一种源自纯粹力量的威严。这暗金光泽浮现的瞬间,他左腕的虎符烙印似乎微微发热,右臂龙鳞裂隙下流淌的青黑岩浆也躁动了一下。
紫与金,冰冷与死寂,坚硬与威严…两种非人的色彩在他疲惫的人类瞳孔深处惊鸿一瞥,如同深渊悄然睁开的一线缝隙!
“什么?!”
陈墨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所有的疲惫感被一股刺骨的寒意驱散!他几乎是扑到溪边,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石头上,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水面因为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倒影破碎扭曲。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倒影再次清晰。
依旧是那张疲惫、沾满尘土的脸。眼睛因为疲惫和之前的恐惧布满血丝,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幽深,但…似乎只是普通的深褐色?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
“幻觉?不…不可能!”陈墨的心沉了下去,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他经历过太多诡异,深知自己的感知在命元灌注后变得何等敏锐。那不是幻觉!那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变化!
他死死盯着水中的瞳孔,精神高度集中,试图在放松与戒备之间找到刚才那种微妙的状态。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松紧绷的肩颈肌肉,让呼吸变得悠长而微弱,眼神刻意放空,仿佛凝视着溪水深处虚无的一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他精神即将因为过度专注而再次紧绷时——
来了!
水中的瞳孔深处,那幽深的褐色背景上,极其细微地,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荡起的一圈涟漪,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淡极淡的紫色光晕,极其缓慢地从瞳孔最中心晕染开来!冰冷、死寂、漠然…伴随着这紫色出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仿佛自己的情感、恐惧、甚至对“陈墨”这个身份的认知,都在被这股冰冷缓缓冻结、剥离。同时,右眼颧骨处的石灰化似乎又向皮肤深处侵蚀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带来针扎般的细微痛楚。
紧接着,在那片冰冷的紫色还未完全消散的瞬间,一点针尖大小的、更加凝练的暗金色光点,如同金属熔炼时溅出的火星,在瞳孔中极其短暂地跳跃了一下!坚硬、冰冷、带着纯粹力量的无情质感!这暗金跳跃的刹那,左腕的虎符烙印传来清晰的灼热感,仿佛在呼应,而体内奔流的命元洪流似乎也微微加速,带来一种掌控力量的冰冷满足。
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刚才稍长一丝,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紫金异芒再次隐没,瞳孔恢复了幽深的褐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水光折射的错觉。
但陈墨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缓缓直起身,离开了水面。冰冷的溪水顺着他撑在石头上的手指滴落。他没有再看倒影,只是静静地站在暮色渐浓的荒野中,感受着体内奔流的命元,感受着右臂的灼痛、左腕的烙印、右眼的侵蚀、左耳的幻听…以及灵魂深处,那悄然滋生的一丝…非人的冰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面对骸骨将军、比坠入归墟之眼更加深邃的恐惧,攫住了他。
这不是外在的恐怖,而是源自自身的异化。
“《诡谈录》…”他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怀中那本无形之书的轮廓。是它的力量在改造自己?是吞噬命元带来的必然代价?还是那所谓的“管理者”意志,正通过这命元和烙印,一点点侵蚀他的存在?
人性…正在被剥离。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鸣。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属于“人”的感觉。他不能变成那种漠视一切的怪物!他还有“家”要回!那个21世纪阳光下的平凡世界,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精神锚点!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从旁边的灌木丛中传来。
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大概是被他之前弄出的动静惊扰,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张望着,长长的耳朵机警地转动。一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的、属于生灵的圆眼睛,带着懵懂和一丝怯意,正好奇地望向陈墨这个闯入荒野的不速之客。
生灵的气息,生命的灵动。
这本该在荒野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此刻落在陈墨眼中,却引发了奇异的反应。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只野兔。
就在他的视线聚焦在那双清澈兔眼上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冰冷能量,仿佛受到无形指引,自动从他体内奔涌的命元洪流中分出一缕,瞬间注入他的双眼!
视野骤然变化!
野兔还是那只野兔,但在陈墨此刻的眼中,它周身笼罩上了一层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灰色雾气!那雾气带着一种微弱但清晰的…“畏怯”和“警惕”的情绪波动!仿佛是这只生灵此刻最纯粹的精神状态的具象化!
同时,在野兔后腿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陈旧疤痕处,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黯淡、几乎要消散的红色残影——那是很久以前被捕兽夹伤到后残留的、微不足道的一丝“痛苦”印记!而在它刚才钻出的灌木丛枝叶上,几点干涸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暗褐色斑点,在陈墨此刻的视界里,竟也微微泛着一层极其稀薄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怨念残留!那或许是某种小型掠食者留下的猎杀痕迹所沾染的微弱死气!
这就是…鬼眼?
陈墨心中瞬间明悟。这是命元充盈到一定程度,《诡谈录》赋予他的、被动增强的感知能力?还是刚才瞳孔异变带来的附加效果?他并未主动兑换或催动,这能力却在他强烈的“注视”意念下自动显现了!
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剥离情感的解析感。他能“看”到生灵的情绪残留,能“看”到怨念死气的痕迹…这绝非人类应有的视觉!
就在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视界而微微愣神之际,那只野兔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非人气息和那股源自瞳孔的冰冷注视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它猛地一颤,清澈的眼中瞬间被纯粹的恐惧填满!它毫不犹豫地转身,后腿猛地一蹬,就要窜回灌木丛深处逃命!
野兔的动作在陈墨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和冰冷的视界中,被分解得异常清晰。那团代表“恐惧”的灰色雾气剧烈翻涌、膨胀!
几乎是同时,一股冰冷而高效的指令,未经任何属于“陈墨”的思考,仿佛源自某种更深层的本能,瞬间从他脑中生成,驱动了他的身体!
右手!快如闪电!
十年命元带来的力量和速度远超常人,加上那冰冷指令的驱动,让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更像是…力量精准透入、瞬间扼杀一切生机的闷响。
陈墨的手,稳稳地、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野兔脆弱的脖颈。他甚至没有用力捏碎,只是指尖凝聚了一丝冰冷的命元,如同最精密的毒针,瞬间刺入,截断了神经,湮灭了生机。
野兔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四肢只是象征性地抽搐了两下,那双清澈的、刚刚还盛满恐惧的圆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洞、死寂。笼罩在它周身的代表“恐惧”的灰色雾气,如同被戳破的水泡,啵的一声轻响,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野兔受惊逃窜,到被精准扼杀,不过一息。
陈墨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右手还扣着那尚带余温的、已经彻底僵硬的野兔尸体。
他低着头,看着手中这团失去生命的柔软毛团。
没有预想中的恶心,没有杀戮后的悸动,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确认——威胁(潜在的惊动更大生物的可能?)已清除。
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对那瞬间消散的“恐惧”情绪的…漠然审视。
溪水潺潺,暮色彻底笼罩荒野,四野一片死寂。
陈墨缓缓松开手,野兔的尸体无声地落在冰冷的鹅卵石上。
他慢慢站起身,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扼杀了生命的右手。手指修长,沾着几根灰色的兔毛,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命元催动后的冰冷余韵。
他抬起头,望向荒野深处无边的黑暗。右眼颧骨处的石灰化区域传来细微的刺痒,左耳深处,青铜编钟的震响似乎又清晰了一丝。
刚才瞳孔深处闪现的紫金异芒,绝非偶然。这精准、冰冷、高效的杀戮本能…也绝非一个饱读诗书的落魄书生该有的反应。
“呵…”
一声极低、极冷的轻笑,毫无情绪地从他喉咙里逸出,消散在荒野的寒风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溪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在浓重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冷硬的轮廓。
转身,迈步。
身影没入荒野的黑暗,步伐稳定而冷漠,再未回头看一眼那溪边的死兔。充盈的命元在体内奔流,支撑着这具正在悄然蜕变的躯壳,走向更深的未知,也走向更彻底的…非人之途。瞳孔深处,那非人的紫金异芒,如同深渊的灯塔,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放松间隙,一闪,又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