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刻骨的阴寒裹挟着倾天暴雨,降临了。
“走——!!”
陈老拐那被雨水浇得嘶哑变调的吼声,如同丧钟最后的余响,在祠堂门口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十六个青灰着脸的汉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肩头猛地一沉,粗壮的抬杠深深陷进被雨水泡软的皮肉里。那顶蒙着暗红破布的“喜轿”,在滂沱大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再次离地。
启程了。向着云雾山,向着那片埋葬活人的坟茔。
没有号子,没有言语,只有一片比死亡更深沉的死寂。这死寂被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呼啸的狂风、脚下泥泞的噗嗤声所包裹,反而更显其重,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抬轿汉子的心头,压得他们脊梁佝偻,面色在昏暗中愈发青灰如鬼。沉重的脚步踏在村中泥泞不堪的主道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留下深深浅浅、旋即又被雨水填满的坑洼。队伍缓慢地蠕动着,如同一条在泥浆里垂死挣扎的巨蟒。
几支临时点燃、试图照亮前路的松油火把,在狂暴的风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火苗疯狂地摇曳、跳动,发出滋滋的悲鸣,橘黄的光晕被压缩到极限,仅仅照亮抬轿汉子脚下那一小片翻滚着泥浆的浑浊水面,以及他们被雨水冲刷得惨白麻木的脸。更远处,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被狂风撕扯成碎片、翻滚涌动的雨幕。火把的光芒在这绝对的黑暗和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深渊。
“呼——呜——!”
一阵裹挟着冰冷水汽的狂风,如同鬼魅的利爪,毫无预兆地从侧面狠狠扑来!
“噗!噗!噗!”
仅存的几支火把,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瞬间同时熄灭!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了。
整个世界彻底被纯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所统治。
队伍陷入了瞬间的凝滞。抬轿的汉子们脚步一乱,沉重的轿子在黑暗中猛地摇晃了一下,发出木头摩擦挤压的刺耳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黑暗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
“稳住!摸着黑也给老子往前走!谁敢停下,老子扒了他的皮!” 陈二嘶哑的咆哮在风雨中传来,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疯狂,暂时压下了混乱。他就在轿旁,同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脖颈,冻得他牙齿打颤,心中的烦躁和恐惧也如同这雨水般冰冷刺骨。
队伍再次艰难地动了起来。这一次,速度更慢,每一步都充满了试探和未知的恐惧。他们彻底成了黑暗中的盲人,只能凭着对脚下这条通往云雾山小路的模糊记忆,以及前方抬杠者传递过来的微弱牵引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泥泞地狱里摸索前行。抬轿汉子们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在湿透的粗布下突突跳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肩头的重压和脚下泥泞的触感上,生怕一步踏空,连人带轿滚入路边的深沟。那顶破轿在黑暗中摇晃得更加厉害,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蒙着的暗红破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招魂的破幡。
村道两旁的房屋,在暴雨的冲刷下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丝灯火透出。村民们早已躲回了自己的巢穴,用厚厚的门板和窗棂隔绝了外面这如同地狱送葬般的景象。偶尔,透过狂风的缝隙,能隐约听到一两声被压抑到极致的、妇人低低的啜泣,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完全淹没,却又像冰冷的针,刺破雨幕,扎在每一个抬轿汉子的神经上。那是无声的控诉,是弥漫在整个村落上空、比雨水更冰冷的绝望和恐惧。没有人敢点灯,仿佛那一点光明,会招来外面黑暗中游荡的、不祥的东西。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支沉默移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队伍。
陈墨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紧贴在自家那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破旧木窗之后。窗户只开着一道细小的缝隙,刚够一只眼睛窥视外面那片被黑暗和暴雨统治的世界。冰冷的雨水顺着窗棂的缝隙溅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脸颊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呼吸早已屏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袖中那柄紧贴小臂的短刀,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刺痛和灼热的渴望。
他的目光,穿透狂暴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死死锁定在那一点移动的、模糊的暗红之上。
那顶轿子!
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他似乎也能“看”到它。那不再是轿子,而是一口移动的、猩红的薄皮棺材!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它破旧的蒙布,那暗红的颜色在陈墨的想象中不断加深、蔓延,变成浓稠的、流淌的鲜血!他仿佛能闻到那股混杂着雨水土腥气的、若有若无的霉味和血腥气,正从轿子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轿子每一次剧烈的颠簸,每一次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陈墨的心尖!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轿内的景象:阿芸穿着那身湿透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猩红嫁衣,冰冷的布料像裹尸布一样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她的身体随着轿子的晃动而无力地撞击着粗糙的轿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的青紫和疼痛。盖头虽然重新蒙上,但在陈墨的脑海里,它早已被无形的力量掀开——阿芸那张苍白如纸、空洞死寂的脸,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绝望的枯井般的眼睛,正穿透轿帘,穿透雨幕,穿透窗棂的缝隙,直直地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麻木。正是这麻木,比最锋利的刀还要锋利,将陈墨的心脏凌迟!
“是我…是我害了她…”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地尖叫、嘶吼!袖中的短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灵魂的震颤,刀锋冰冷的触感变得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皮肉。刀柄上那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他自己的血),在冰冷的雨气中散发出微弱的铁锈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握着刀柄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早已被刀锋割破的伤口里!剧痛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旋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就是他!就是他亲手将那封决定阿芸命运的信函,如同催命符一般,递到了那个恶魔般的军官手中!是他,用自以为是的“保护”,用怯懦的“权衡”,用冰冷的“现实”,一步步将那个如山间清泉般鲜活灵动的少女,推向了这口在暴雨中摇晃前行的猩红棺材!推向那片埋葬活人的乱葬岗!他才是那个手持屠刀、斩断阿芸所有生路的刽子手!
轿子离村口越来越近。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那点模糊的暗红在陈墨的视野里剧烈地摇晃、闪烁,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抬轿的汉子们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听到他们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脚下深陷泥泞、艰难拔出的噗嗤声,混合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如同垂死之人的挣扎。
近了,更近了……村口那两棵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如同鬼影般的老槐树轮廓,依稀可见。
就在那顶猩红的破轿即将彻底融入村口那片更加深邃、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的瞬间——
“咔嚓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创世之初劈开混沌的巨斧,猛地撕裂了整个天穹!将天地万物瞬间映照得一片惨白!惨白的光芒下,一切都纤毫毕现,却又带着一种非人间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泥泞道路上深深的车辙和脚印,瞬间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如同大地流脓的伤口。
路旁被狂风撕扯得几乎伏倒的枯草,如同无数伸向天空求救的枯手。
抬轿的十六个汉子,脸上涂抹的白粉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露出底下青灰死气的底色,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得乌紫,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刚从坟里爬出的僵尸。他们肩头的抬杠深深陷进皮肉,身体因巨大的重量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顶破旧的“喜轿”,在闪电的强光下,所有的破败和腐朽都暴露无遗!暗红的蒙布湿漉漉地紧贴着里面歪斜的骨架,多处撕裂的破口处,隐约透出里面更深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猩红嫁衣的一角!轿身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解体!
最令人心悸的,是轿帘下方!一道蜿蜒的、刺目的暗红色水痕,正顺着破旧的轿帘边缘,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流淌下来,滴落在泥泞的道路上,迅速被浑浊的泥水稀释、晕开!如同这口移动棺材正在渗血!
陈墨的瞳孔在闪电的强光下骤然收缩到极致!他死死盯着那道蜿蜒流淌的暗红水痕!是雨水冲刷嫁衣褪下的颜色?还是……不!在他被痛苦和自责灼烧的视野里,那就是血!阿芸的血!从她被命运碾碎的身体里流出的血!
时间在惨白的光照下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轰隆隆隆——!!!”
紧随而至的,是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炸碎的、连绵不绝的恐怖雷鸣!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大地似乎都在脚下颤抖!
在这毁灭般的雷声伴奏下,那顶渗着“血水”的猩红破轿,在十六个僵尸般的汉子肩头,剧烈地摇晃着,终于彻底越过了村口那两棵疯狂摇摆的老槐树,一头扎进了前方被浓重雨雾和绝对黑暗彻底笼罩的云雾山小路!
那一点象征着死亡归宿的、模糊的暗红,在陈墨的视野中,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猛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熄灭了。
彻底地、无声无息地,被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吞噬。
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村口只剩下如注的暴雨,呼啸的狂风,以及那两棵在风雨中疯狂摇摆、如同招魂幡般的枯瘦老槐。
陈墨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湿漉的木窗框上。窗棂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毫无所觉。一直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那口腥甜,再也无法遏制!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星星点点地溅在面前被雨水打湿的窗纸上,迅速晕染开几朵凄厉的、暗红色的花。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都带出更多的血腥气。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的温热液体,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暴雨。
窗内,是比黑暗更深沉、比暴雨更冰冷的绝望死寂。
他仿佛被遗弃在无间地狱的孤魂,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推下深渊的珍宝,被那口猩红的棺材,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幽冥。袖中那把短刀冰冷的锋刃,此刻紧紧贴着他手腕的脉搏,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诱惑着,低语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颌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