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厢式货车的引擎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如同某种活物的心跳,敲打着狭小空间的四壁。空气里弥漫着旧皮革、尘土和电子元件过热的微焦气味。马克坐在一张简陋的金属折叠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对面阴影里,代号“磐石”的成员声音沙哑:
“目标确认:后勤处调度员,伊万·科兹洛夫。过去七十二小时,三次非授权接近c-7区通讯中继站,行为轨迹异常。”
马克的指尖划过平板冰冷的屏幕。画面里,伊万·科兹洛夫,一个眼神疲惫、肩膀微佝的中年男人,在深夜无人的惨白走廊里徘徊,影子像鬼魅般在“通讯重地,非请勿入”的合金门上拉长、游动。他的脚步带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警觉。
“‘基石’的报告,”磐石的声音像块生铁,“记录无授权。建议:持续观察,评估威胁等级。”
马克的目光离开屏幕,投向车厢壁上那个不起眼的徽记——一块粗粝岩石的锐利一角,沉默而坚硬。
“诱饵,”马克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引擎的低鸣,带着金属落地的决断,
“把我们‘精心准备’的那份‘方舟’内部防御结构图,让它‘意外’地出现在科兹洛夫能接触到的地方。要自然。”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通知‘燧石’,盯紧每一个字节的流动。鱼要咬钩了,线得绷紧点,别让它把鱼竿也拖下水。”
“明白。”磐石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一动,领命而去。
后勤处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外,黄昏的余晖给冰冷的金属结构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空气里混杂着廉价咖啡的酸涩、终端机散热的微焦味。
伊万·科兹洛夫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手指在光屏上机械地敲打,调度着物资运输路线。他的动作过于专注,额角渗出的细汗在荧光灯下闪着微光。
“嘿,伊万,”邻桌的胖子谢尔盖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搭话,能量棒的碎屑粘在胡茬上,
“听说‘方舟’外层防护甲板的维护时间表又改了?这鬼天气越来越糟,风暴预报就没停过,后勤的老爷们动动嘴,咱们的腿就得跑断。”
伊万猛地一颤,手指在光屏边缘磕了一下。
“改……改了?”他声音发紧,迅速低下头掩饰,“哦,对,好像是……系统刚推送了更新通知。”
他飞快地在终端上点了几下,屏幕闪过复杂的权限验证窗口,一份标注着“紧急:方舟防御结构临时调整预案(绝密)”的文件图标,赫然出现在待处理队列的最顶端。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扫过谢尔盖和其他埋头工作的同事。那文件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群坐办公室的!”谢尔盖毫无察觉,灌了一大口咖啡,满足地咂咂嘴,“伊万?你脸色怎么白得像见了幽灵基站?昨晚又没睡好?”
“没……没事,”伊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
“可能……咖啡喝多了,有点心悸。”他强迫自己把目光钉在屏幕上那份“绝密”文件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下都带着末日降临的恐慌。
夜色浓重如墨,吞噬了“方舟”庞大的钢铁身躯。c-7区通讯中继站外,那条无人的维修通道被更深的黑暗包裹。伊万·科兹洛夫紧贴着冰冷的合金墙壁,像一道融化的影子。
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摸索左前臂内侧那个微小的凸起——皮下通讯器。那份“绝密”防御图的数据,如同毒蛇,在他神经里疯狂扭动,催促着他完成最后的传递。
移动指挥中心内,空气凝固。马克站在巨大的主屏幕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屏幕上,复杂的信号波纹图骤然剧烈跳跃,如同垂死挣扎的脉搏。
代表伊万通讯器的红色光点,疯狂地向预设的、位于“方舟”之外的幽灵节点喷射着加密数据流。
“信号锁定!数据流强度激增!”代号“燧石”的技术员,一个扎着利落短发的年轻女人,声音绷紧得像即将断裂的弦,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只剩残影,
“加密协议识别……确认是‘渡鸦’的旧变种!正在注入‘蚀骨’程序,污染原始数据包……替换虚假情报模块……反向追踪路径建立,吃它的肉,嚼它的骨头!”
屏幕上,汹涌的红色数据流如同被投入强效漂白剂,迅速褪色、扭曲,被一种冰冷的幽蓝色彻底覆盖、取代。与此同时,另一条反向追踪的路径急速延伸、点亮,像一条致命的毒蛇,沿着数据流来的方向凶狠地反噬回去!
“污染完成!虚假情报已发出!对方服务器今晚的‘惊喜加餐’送达!”燧石语速飞快,带着一丝技术狂人特有的亢奋。
“反向追踪完成!信号源坐标已锁定!误差小于一米!”磐石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冰冷而稳定。
马克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是岩石裂开般的纹路。
“收网。”他吐出两个字,低沉得像地底传来的闷雷,“安静点。别惊动其他‘老鼠’,我们只抓这只‘雀’。”
维修通道那扇厚重的合金气密门被无声地滑开。两道幽灵般的黑色身影——磐石和另一位代号“断崖”的成员——如同被黑暗瞬间吐出,闪电般突入。没有警告,没有呼喝。
伊万甚至来不及转身,只觉后颈传来一阵精准的酸麻和剧痛,眼前一黑。断崖精准地接住他瘫软的身体。
磐石手中的微型扫描仪在他左臂内侧一扫,寒光一闪,一把形如柳叶的银色小刀快得看不清动作,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条比发丝还细的红线。那枚沾着微量血迹的微型通讯器,已被无声取出、封存。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通道内只剩下死寂,和伊万身体被拖走时衣物与地面的轻微摩擦声,迅速消失在重新闭合的合金门后,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惨白的光线从头顶无死角地倾泻而下,将“基石”审讯室照得纤毫毕现,也抽干了最后一丝温度。空气里只有换气系统低沉的嗡鸣和金属、消毒剂混合的冰冷气味。
伊万·科兹洛夫被束缚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手腕脚踝扣着特制磁力锁。他面无血色,冷汗浸透工装,身体筛糠般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抽噎。
马克坐在对面另一张同样的金属椅上,姿态放松得近乎随意。他拿起小桌上那枚被取出的皮下通讯器,冰冷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像把玩一件普通物件。
“伊万·科兹洛夫,”马克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或者,该称呼你‘渡鸦’序列下的‘灰雀’?c级潜伏单元?”
听到“灰雀”这个代号,伊万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停顿了。他浑浊瞳孔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只剩死灰。
“‘方舟’很大,”马克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千钧,砸在伊万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也很小。大到可以藏污纳垢,小到……一只迷路的‘灰雀’扑腾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告诉我,谁唤醒的你?谁是你的‘巢穴’?还有多少羽毛散落在这座钢铁森林里?说点新鲜的,别浪费这昂贵的冷气。”
伊万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咯咯声,徒劳地想摇头:
“我……我只是传递信息……低级单元……他们不会让我知道更多……上线……只用加密信道单向联系……代号……代号是‘暗河’……”眼泪混着鼻涕流下,
“求求你……我有孩子……女儿才八岁……”
马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当“暗河”这个代号被供出时,他眼神似乎凝滞了千分之一秒,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追问,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已是答案。他拿起另一块光洁的平板,手指划过。
屏幕亮起,长长的名单滚动,许多名字后标注着“待查”、“可疑”、“观察中”。马克的指尖精准停在“伊万·科兹洛夫”上,轻轻一划。
一道刺目的猩红色横线,瞬间贯穿了那个名字,如同判决的朱砂笔,又像一道新鲜的血痕。
“低级渗透单元,未接触核心。”马克的声音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宣读一份早已拟定的文书,
“威胁解除。按规程……处理。”最后两个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代号“断崖”的身影无声地从马克身后的阴影里踏前半步,手里拿着一个比香烟盒略大的银色装置,幽蓝指示灯闪烁。
伊万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爆发出被堵住的、非人的嗬嗬声,身体疯狂扭动,金属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断崖的动作快如鬼魅。银色装置精准地按在伊万剧烈起伏的颈动脉旁。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静电释放般的声响。
所有的挣扎和嘶鸣瞬间定格。伊万身体猛地向上挺直,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束缚椅上,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映着天花板惨白的光。
马克站起身,不再看椅子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他拿起平板,目光掠过那个被猩红贯穿的名字,落在名单下方——那里还有长长一串未被标记的名字,像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无声地等待着被揭示或抹去。
“清理干净。”马克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吩咐处理一件废弃的工具。他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隔绝一切的合金门。
门外,是“方舟”庞大躯体内部永不停歇的、低沉而复杂的运行噪音——管道内流体的奔涌、远处引擎的脉动、通风系统的叹息。这声音构成了一个巨大生命体的背景音,掩盖了无数秘密的诞生与消亡。
门在马克身后无声地关闭,将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椅、以及椅子上那具迅速僵硬的躯体彻底隔绝。基石之下,暗流从未停息。每一次表面的平静,都只是更深漩涡酝酿的前奏。
那被划去的名字,不过是一条细小暗流被截断的瞬间,在这座钢铁巨兽的阴影里,新的暗涌已在无声滋生,等待着“基石”下一次无声而致命的沉降。
名单上剩下的名字,如同暗夜里的坐标,指向下一场无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