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梁瀛方才不要命一般冲出来的样子将他吓到了,此刻后怕地翅翼都在微微发颤。
“阿营,闭眼。”
梁瀛依言闭上了眼,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能呼吸了,他想,自由自在地呼吸,哭泣,开怀大笑。
翅翼张开的风声在耳侧响起,激光炮碰撞的爆炸声发出隆隆闷响,不过这要穿透耳膜的声响在他们跃入宙宇间便消失,只留下背后灼烧般的热意。
基兰带着他跃入了军舰的对接舱口。
梁瀛这才睁眼,还未来得及问基兰,他便透过透明的门舱窗口,看到站在星舰逃生舱破口处的半虫化的莱维斯。
他半边张开了残缺的翅翼,却因为被自己亲手折断而滞留原地。莱维斯半张脸依旧美丽异常,但另外半张脸被虫化的硕大复眼笼罩,嘴唇中伸出长管状喙,他最脆弱的触角已经在爆炸中粉碎成灰。这只麻木的,永远在雌父阴影下挣扎着扇动翅膀的蓝蝴蝶,此刻变成了漆黑空域中一丛摇曳的鬼火。
即便失去触角,他甚至站都难站住,莱维斯还是一瘸一拐地回到驾驶舱。梁瀛看出了他想做什么,让基兰开启频道信号对接那个残破的星舰。
这只雌虫没有犹豫地听了命令,握住了梁瀛的肩膀。
“不要这样做,莱维斯。”
他不是对一次次与他们作对的公爵雌子说这句话,而是对b34星上,畅想着去星际旅行的莱维斯说这句话。
不要这样做,不要戴着那一身无法卸下的枷锁,走向那个献祭一般的终局。
梁瀛看着雌虫在推进器前呆立了片刻,沙哑的,夹带长喙摩擦的嘶嘶声通过频道断断续续地从耳机传来,并不像方才经历过一场大战一般,反倒像在一个寻常的夜晚,这只前路坦荡的雌虫仍以雌兄的身份,在他旁边聊一些行星和宇宙。
从这个雌虫的角度出发,他一直在黎塞留公爵为他设定的道路上,一厢情愿地为路西安做出他的最优选。
他只是太长久地处于牢笼之中,突然打开牢笼的门,只会让他迷失方向。
“他……说得对,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路西安,看到你的眼神……我懂了……”
“很抱歉……到最后……也没能做出那个……属于我的选择。”
他只是太想有虫能拉他一把,他太急于在一阵阵席卷而来的身不由己的大浪中找到一块浮木了。
“现在……我也累了。”
莱维斯对于反派逆天改命没有兴趣,对公爵给他托付的任务也没有兴趣,对议长这个位置没有兴趣,对夺取别虫的性命也没有兴趣。他究竟对什么燃起过几分热情呢,莱维斯花费了最后这几秒仔细想了想这个似乎存在过的答案,但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他背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莱维斯似乎又回到了小虫崽的时候,他的雌父让他滚过来跪下,拉长的影子仿佛是恶鬼。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终于选择了转身跑了出去,迈开步子,奔向了门口的那一道白光,奔向了一切的源头,奔向了他错过的每一个选择。
渺小的星舰闪烁着红光,骤然冲向了庞大的军舰,没有虫料到莱维斯会这样做,梁瀛闭了闭眼,军舰上的中型激光炮启动,在一阵耀眼的白光后,星舰彻底分解爆炸,在渺茫的宙宇间像一朵燃烧的玫瑰。
在火光中莱维斯的眼神不再看向他,而是看向了他们身后长河一般的辽阔星群。
这个爱过星星的孩子,终于挣脱了锁链,回到了星星的怀抱之中。
自从有了路西安的记忆后,梁瀛就很难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莱维斯。爆炸过后,他发怔地看向了自己的小指。
君子一言,尚驷马难追,当上皇帝后更是如此,君令重于泰山,他谨言慎行,从不轻许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唯二违心的许诺,似乎都给了这只过于偏执的雌虫。
一只大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基兰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颤着声道:“雄主,别看……”
梁瀛点了点他蒙在眼前的手,基兰便明了地移开了。他抬手摸了摸基兰的头:“我只是在想,挣扎了这么久,就这样结束了。”
莱维斯凭借手上的系统,每一次都占尽先机,让他们之间没有好结局,却又不得不败在基兰手下,这几乎已经成了死循环,剧情这张网将他们全都捕获,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运。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梁瀛捏了捏他的脸,“还装?”
基兰闷闷笑了一声,劫后余生一般将梁瀛抱在怀里,带着一些青茬的下巴硌得他额头发疼:“在瑞克夫草原上,我头疼到晕倒,附近驻军将我捡回去,发着烧做着梦便想起来了……”
基兰的怀抱暖意融融,身上的苦橘香变得清淡悠远,声音轻快又藏着掩不住的得意:“我就知道,无论在什么世界,雄主都会忍不住爱上我。”
他的语气有点犯浑,但梁瀛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ooi看着这位的关公限定皮肤摇头晃脑地叹气。
怎么从少将军到元帅,元帅再到少将军,经历了否定之否定,还能一点进步都没有。
梁瀛想起了那片过于熟悉的草原还有这个记忆:“ooi,解释一下。”
“嘿嘿嘿,陛下。”ooi光屏从旁边跳出来,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这不是您基本上不用积分,之前用的地方还都是……统也是有业绩的!”
他严重怀疑梁瀛如果不是为了拖这副身体去嗯嗯,压根没想着用那些道具:“那片草原原本没这么像的,是我用兑换的记忆投影仪投影。至于元帅的记忆,本来就和小将军是一个灵魂,算是任务完成度高的附带奖励,我向主神预支的!”
他才是最会嗑cp的统!
确实,梁瀛估摸着基兰的杀欲值也消得差不多了,公爵败落,莱维斯已经死于自爆,他也不让这只蠢虫随便埋怨自己。
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他还没来得及铸下大错,这只蠢虫可以不再被命运的锁链拘束着成了那副不虫不鬼的样子,而是继续做他光芒四射的光辉战神。
ooi又闪烁着,小心翼翼地对着梁瀛道:“陛下,在那个世界,小将军为您摘药遇到不测,这个世界,这朵花也救了元帅的腿。”
“所以陛下,元帅不必自责,您也不必自责。”
不用如惩罚一般,自己将自己囚困住,无论是囚禁在那个深宫,还是如现在一般,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毫无用处,仿佛赎罪一般。
梁瀛头一回在这个咋咋呼呼的系统前感到哑然,但确实,见到那朵花的时候,震惊之余,心在某一刻确实松了松。
或许他的确该放松下来,该和爱人一起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了。
“对不起,阿营……”基兰,或者虞寄北说着说着,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少年人总是藏不住事,此刻情绪波澜比梁瀛大了许多,脑子也峰回路转的,方才还在得意,此刻就红了眼睛:“我不该丢下你。”
“你来之前是什么时候,江南的莲子熟了么?”他揉了揉眼角。
梁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默了默:“夏末,当是熟了。”
基兰在梁瀛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将喉头的哽咽忍了下去。
他的陛下是个撒谎精,他们那儿的莲子至少要七八月才收得上来。
一只虫还在窗前静静看着未散的火光,梁瀛先前当是侍卫虫,仔细看了个头不太对,才发现是穿了后勤服饰的贝基。
这只粉发雄虫脸颊白皙,样貌依旧幼态可人,叹了一声:“终于结束了。”
“想知道最后一次,你为什么会信任我吗,路西安?”
察觉到梁瀛在看,贝基转头冲他甜甜地笑着,雄虫笑起来讨喜,如果在古王朝,大概像个被宠爱的富家公子。
基兰上前一步挡在梁瀛身前,显然即便贝基帮了他们,雌虫天然的警惕还是让他觉得这只雄虫有哪里怪怪的。
梁瀛拍了拍他的肩膀,ooi惊呼一声,贝基睁大了眼睛,作为高级雄虫,他的粉眸有一定程度的致幻能力,因此梁瀛只关注过这略显怪异的瞳色,而若非必要避免与其对视。
粉色的瞳眸中,有微小的数据流闪过,梁瀛不认识,但ooi能看出来这是系统接收的信息段。
那个反派系统并没有完全死亡,而是藏在了贝基的眼睛里。
“他已经没有基本的系统功能,也不能进行对话,只能提供一些功用简洁的能量,比如说帮我躲过莱维斯的怀疑。”贝基笑了笑,“所以你们检测不到系统存在,或许是这个原因。”
ooi恍然大悟:“陛下,这个借贷做任务的统不是个纯傻的,他还有后招!”
贝基的眼眸闪了闪,估计是这个系统在抗议。
莱维斯是被控制的虫,幼年时期便从黎红绡眼蝶族群中被带出的贝基又何尝不是,他对雌父雄父,对家园唯一的记忆就是破壳后看见的那片雨林。
他那仅在虫蛋时期感受过的短暂温暖。
“我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啊,叫贝基怎么样呢?”
他还记着雌父摸着他的蛋纹时微热的指腹。
可惜因为稀有的极高等级信息素,他早早便被黎塞留带离那片土地,他记得雄父数着手上的钱,他的雌父跪倒在地痛苦地哀嚎着。
黎塞留公爵没有愚蠢到留下把柄,美丽的雨林在顷刻间化为火海,一族的虫跳入了那条溪流,即便如此仍然死伤大半。活下的虫躲入巢穴再也没出来,而他的雌父并不在其中。
他的精神海从此变成了那片循环往复的梦魇。
贝基一直被黎塞留掌控着,用他的血为源头来进行实验,被抽取的信息素过多,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正常的生长期和成熟期,到现在还是这样瘦瘦小小的样子。
即便如此,黎塞留甚至不介意他孩童般的身形,还想将他匹配给莱维斯。对于他们这些虫来说,雄虫并不是虫,而是行走的信息素载体。
但即便那时的他想做些什么,一举一动也被黎塞留尽收眼底。
莱维斯抱怨他没有选择,贝基又何尝不是。
从前他能做的,只有默默搜集情报给莱肯,并且在最后的时刻,和他一起,用精神力向他的敌人给出致命一击。好在这一次,路西安找到了他,贝基才有勇气彻底站在他们这边,唤醒莱肯后找到了实验室,将这一切大白于虫前。
公爵幼子的临场反水,让黎塞留这一局彻底没有了翻盘的可能。
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操纵他们命运的虫看看,再弱小的虫,也知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也拥有挺拔而独立的灵魂。
只要身后还有虫,他就不会停止抗争,他们组成的雄保会中的每一只虫,那些被迫进行匹配的雄虫,都不会停止抗争。一只虫死去了,永远有虫争先恐后地顶上。
用来换一个没有顾虑的,自由的明天。
“一二三,排排队。”贝基笑着对路西安,不再是从前那种虚与委蛇,有所顾忌的笑,他眼角弯弯,目光流转,半张的红唇中露出贝齿,笑颜生动美丽。
他是他的雌父聪明又勇敢的孩子。
“陛下,我做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