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头回听见“画皮鬼”这档子事,是在十八岁那年夏天。老槐树下的竹床阵里,蚊香绕着脚踝打转,陈老头摇着豁了口的蒲扇,把月光和故事一起扇得忽明忽暗。他说那事发生在邻县的落霞镇,离我们这儿不过百十里地,听得在场的几个半大小子后颈直冒凉气。
落霞镇得名于镇西那片烂泥塘,每逢黄昏,塘水就红得像泼了血,老辈人说那是早年战死的孤魂在水里染的颜色。故事的主角叫阿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二十出头,生得老实,唯独眼神里带点活络劲儿,不然也走不出那趟邪门的买卖。
出事前半个月,阿明接了个活计,给镇西头的周秀才家送两匹杭州来的云锦。周秀才是落霞镇唯一的读书人,住的宅子也是镇上最气派的,三进三出,青砖灰瓦,只是院墙太高,爬满了青苔,看着总像蒙着层水汽。阿明去送过几次货,都只在门房交接,从没见过正主。
那天日头毒得狠,阿明挑着担子走到镇西头时,日头已经偏西。落霞塘的水正泛着诡异的红,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扎进水里,半天没见出来。他路过塘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时,看见树下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啊……”陈老头的蒲扇停在半空,声音压得低,“啧啧,长得那叫一个俊。雪团似的脸,眼波流转,跟画儿上走下来的似的。身上穿的是件月白色的纱裙,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能看见底下藕节似的小腿。”
阿明当时就看呆了。落霞镇穷乡僻壤,哪儿见过这等人物。他正愣神,那女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这位大哥,可是路过?奴家脚崴了,能否劳烦扶我一把?”
她的声音软得像糯米糖,阿明顿时觉得嗓子发干,连忙把担子往旁边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觉得那皮肤凉得不像活人,三伏天里竟让他打了个寒噤。女人借力站起来,却“哎哟”一声,差点又摔倒,顺势就靠在了阿明怀里。
“那股香味啊,”陈老头吧嗒了一下嘴,眼神有点发飘,“不是胭脂香,也不是花香,说不清楚,甜腻得很,闻着就让人头晕。阿明当时就觉得魂儿都被勾走了,问她家住哪儿,要送她回去。”
女人指了指塘边那片芦苇荡深处,说:“奴家就住在那边,家里只有我一人。”
阿明心里犯嘀咕,落霞塘西边都是荒坟地,哪有住家?可看着女人水汪汪的眼睛,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他挑起担子,扶着女人往芦苇荡里走。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腐草的气味混着那股甜腻的香味,熏得人脑袋发沉。
绕过一丛茂密的芦苇,眼前忽然出现一座精致的小宅院。白墙黛瓦,院里种着几株不知名的花,开得血红,在暮色里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女人推开门,屋里点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来晃去,看着有些扭曲。
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女人让阿明坐下,端来一杯茶。茶水是琥珀色的,冒着热气,可阿明接过杯子时,却觉得那杯子冰凉刺骨。他刚想喝,眼角余光瞥见里屋的门帘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门缝里看着他。
“阿明当时就问,屋里还有人?”陈老头的声音突然拔高,吓了旁边一个小子一跳,“那女人笑了笑,说没有,许是风吹的。她让阿明喝完茶赶紧走,说夜里塘边不安全。”
阿明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他放下茶杯,说还要给周秀才送货,得赶紧走。女人也没挽留,只是送他到门口,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阿明走出芦苇荡,回头一看,身后只有齐腰高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哪有什么宅院?刚才那番景象,倒像是做了场梦。
他心里发毛,挑起担子就往周秀才家跑。到了周家,门房却告诉他,周秀才半个月前就出门赶考了,家里根本没人。阿明顿时懵了,那他之前送的货都给谁了?还有刚才那个女人……他越想越怕,拔腿就往家跑。
可从那天起,阿明就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旁边有个小子忍不住插嘴。
陈老头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他开始天天往落霞塘跑。有人看见他对着芦苇荡傻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娘子’。家里人问他,他就说认识了个好姑娘,要娶回家。那姑娘隔三差五就来找他,每次都穿不同的衣裳,一回比一回漂亮,可谁也没见过她的脚,她说自己脚伤没好,一直穿着长裙。”
阿明的爹娘觉得邪门,请了镇上的神婆来看。神婆围着阿明转了三圈,脸色煞白,说他被“脏东西”缠上了,那东西吸人精气,再下去命都保不住。神婆给了道符,让阿明贴身戴着,可第二天,那符就变成了一团黑灰。
“最邪乎的是第七天夜里。”陈老头的声音压低,带着点颤音,“阿明说他娘子要带他去看样宝贝,让他半夜去落霞塘边等。他爹娘死活不让他去,可他跟中了邪似的,眼睛发直,推开爹娘就往外跑。”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落霞塘的水红得像要溢出来。阿明按照约定来到芦苇荡边,那座小宅院又出现了。女人站在门口,冲他招手,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可那美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像是画上去的。
“阿明跟着她进了屋,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缝里照进来。”陈老头的蒲扇“啪”地一声拍在腿上,“他看见屋里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块红布,红布上放着个东西,毛茸茸的,看着像张兽皮。”
女人让阿明闭上眼睛,说要给他个惊喜。阿明心里虽怕,但被那股甜腻的香味熏得晕乎乎的,还是照做了。他听见女人在屋里走动的声音,还有“嘶啦嘶啦”的声响,像是在撕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女人说:“好了,你睁开眼吧。”
阿明一睁眼,差点没吓晕过去。
“桌上的红布没了,”陈老头的声音抖得厉害,“那哪是什么兽皮,分明是一张人皮!一张血淋淋、还带着体温的人皮!上面的眉眼口鼻都清清楚楚,正是那女人平日里的模样!”
而那个女人,此刻正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匕首,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皮肤,只有血肉模糊的肌肉和暴起的青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嵌在血肉里,直勾勾地盯着阿明,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阿明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陈老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鬼东西拿起那张人皮,往脸上一披,又变成了那个美人的样子,只是嘴角还挂着血丝。她一步步走向阿明,说:‘你看,这张皮多好看,就是缺了点生气……’”
后面的事,是阿明拼了命爬回来后说的。他说那鬼东西把他按在桌上,手里的匕首对着他的脸比划,说要把他的皮也剥下来,凑成一对。幸好他贴身藏着神婆给的另一道符(之前那道是他自己偷偷换了),在鬼东西下手的瞬间,符纸突然爆发出强光,烫得那东西尖叫一声,松开了手。
阿明连滚带爬地跑出宅院,身后传来那东西凄厉的叫声和芦苇断裂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回村里,到家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脸上多了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血肉模糊。
“后来呢?”几个小子都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后来?”陈老头叹了口气,摇了摇蒲扇,“阿明的脸算是毁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见不得人。那落霞塘西边,从此再也没人敢去。有人说半夜还能看见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在芦苇荡里晃悠,走近了看,脸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夜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旁边的小子们都不说话了,只有陈老头的蒲扇还在慢悠悠地摇着,把月光和故事的碎片一起摇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落霞镇的落霞塘,依旧每到黄昏就红得像血。只是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黄昏时分靠近那片芦苇荡。老人们说,那画皮鬼还在等着下一个被她美丽皮囊迷惑的人,等着用别人的皮,来填补她自己那副血肉模糊的躯壳。
而阿明后来怎么样了,陈老头没说。只是我总觉得,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落霞塘边的芦苇荡里,除了风声和水声,似乎还夹杂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剥羊皮般的“嘶啦”声,以及女人低低的、带着甜腻香气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