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的冰碴子撞在邺城残墙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袁尚攥着染血的军报,指节白得几乎要裂开。
审配被俘的消息是方才快马送来的,帛书上\"城破\"二字被他指甲抠出个洞,露出底下泛青的竹片。
\"田元皓!\"他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锦袍下摆,\"你不是说漳水封冻,刘备的水军过不来?\"
帐外的北风灌进来,卷起满地残纸。
田丰掀帘而入时,腰间玉珏撞出清响。
他六十岁的人了,素色深衣上连道褶子都没有,只在眼角多了层霜——那是在监狱里蹲了三个月的痕迹。
袁尚想起父亲袁绍死前那句\"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喉间突然发苦。
\"明公且看。\"田丰拾起半块碎砚,在案上画出冀州地形图,\"漳水虽冻,可刘备命人在上游凿冰投炭,冰水混着热灰冲下来,堤坝能撑到今日已是审正南(审配字)的本事。\"他指尖点在\"信都\"二字上,\"如今邺城失,信都危,渤海郡的高干还在观望——\"
\"我问的是!\"袁尚抓起案上的酒壶砸过去,陶片擦着田丰耳畔碎在柱上,\"冀州还守不守得住?\"
田丰低头避开飞溅的酒液,袖口沾了片陶渣也不拂。
他抬头时目光如刀,扫过袁尚发颤的指尖:\"守得住,也守不住。\"
\"你耍我?\"袁尚抄起案角的剑,却被田丰按住手腕。
老谋士的手像块老树根,糙得扎人:\"明公若要守,有三策。
其一,北投乌桓,借草原骑兵复夺幽州;其二,集冀州残兵与陈子元死战,破釜沉舟;其三......\"他顿了顿,指尖在\"诈\"字上画了个圈,\"诈降。\"
袁尚的剑\"当啷\"坠地。
他后退两步撞在屏风上,金漆牡丹刮得后背生疼:\"诈降?
那刘备最会装仁德,我降了他能留我?\"
\"留不留不重要。\"田丰弯腰拾起剑,用袖口擦去剑刃上的酒渍,\"重要的是借降书稳住陈子元,让他放松防备。
明公可将残兵分散到各郡县,以'整编'为名保存实力——等开春草原解冻,乌桓的马队,并州的高干,再加上咱们藏起来的精锐......\"他突然笑了,眼角霜纹里溢出冷光,\"到那时,陈子元的粮草囤在清河,他的主力散在各郡,咱们只需一把火......\"
袁尚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想起方才军报里写的\"玄甲军已过衡水\",想起张南送来的虎符上那个烫人的\"汉\"字,喉间的苦突然变成了蜜。
他抓住田丰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老臣肉里:\"元皓当真?
这计可行?\"
\"明公且看。\"田丰从袖中摸出封帛书,正是审配被俘前送出的密信,\"审正南在信里说,陈子元收降时最恨反复,可他更贪不战而得冀州。
只要咱们降得诚恳,他必信。\"他指腹蹭过帛书边缘的火漆印,\"至于谁来当这个说客......\"
\"沮公与!\"袁尚眼睛亮了,\"沮授素以忠直闻名,刘备当年在平原时还受过他指点,有他去,陈子元必不疑!\"
田丰垂眸,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他知道袁尚没说的后半句——沮授与审配不合,若降计成,袁尚正好借刘备之手除去这个总爱劝他\"休要急功\"的老臣。
但他只是将帛书塞进袁尚手里:\"明公速作降表,今夜子时前要让沮公与带着印信出发。\"
雪越下越大。
沮授裹着老羊皮裘跨出营门时,马蹄在雪地上踩出深窝。
他回头望了眼灯火通明的主帐,袁尚的笑声穿透风雪撞进耳朵。
老谋士摸了摸怀中的降表,羊皮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那上面除了袁尚的印信,还压着田丰的私章。
\"先生且慢!\"守营的小校追上来,往他怀里塞了个铜酒壶,\"夜里冷,喝口暖身。\"沮授道了谢,手指触到壶底凸起的刻痕——是田丰的暗号:三长两短。
他攥紧酒壶,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眼前的雪幕。
陈子元的营寨在三十里外的柳林。
当沮授的马车碾着雪枝停在辕门前时,哨兵的火把映得他眉须皆白。
他解下佩玉放在案上,声音像陈年松脂般沉:\"某奉袁二公子之命,献冀州七城降表。\"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陈子元拨了拨火盆,火星子溅在降表上,把\"归心\"二字灼出个焦痕。
他抬眼时,正撞进沮授的目光——那目光像极了当年在太学里,先生看顽劣弟子时的无奈与期许。
\"公与先生可知,去年袁尚屠了安平郡的降卒?\"陈子元指尖敲着案上的虎符,正是前几日给袁熙的那半枚,\"某若受降,如何向安平的百姓交代?\"
沮授突然跪了。
他的膝盖压在冻硬的毡毯上,发出\"咔\"的脆响:\"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袁二公子已知前事之非,今番降书乃田元皓先生亲笔所拟,其中单开一页,写明补偿安平死者家属的粮帛数目......\"他从袖中抽出另一卷帛书,展开时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各郡县愿作保的乡老名单,某若有欺,先生可持此名单问罪于某。\"
陈子元的手指顿住了。
他记得三年前在徐州,沮授为救被吕布围困的百姓,单骑闯营的事;记得去年在官渡,这老人跪在袁尚马前,求他莫要屠城时染血的衣袍。
帐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在降表边缘的朱印上——那是田丰的\"直\"字印,与他书房里收藏的田丰手札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先生请起。\"陈子元起身相扶,掌心触到沮授膝盖处硬邦邦的冰碴,\"某信先生。\"
夜更深了。
陈子元站在帐外望星,雪落在甲叶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刘备亲赐的\"谋主\"牌,触手生温。
方才沮授提到田丰时,眼底闪过的那丝隐晦,他不是没看见;降表里各郡县的兵力部署写得太详细,详细得像在邀他去点验。
可当他盯着沮授鬓角的霜花时,突然想起自己刚穿越时,在现代图书馆里读到的《三国志》——里面写沮授\"终无贰心\",写田丰\"刚而犯上\"。
\"或许,这世道终有忠义人。\"他呵出白气,转身回帐时踢到块冻硬的马粪,碎成几瓣,露出里面半片烧过的帛纸。
他蹲下身捡起,借着月光看见上面隐约有\"文丑\"二字——许是哪个小兵烧信没烧干净。
帐内烛火忽明忽暗。
陈子元将帛纸团成雪团扔出帐外,没注意到雪团落地时,里面的残字\"子时\"正映着月光,像道未愈的伤口。
而此刻的信都城外,文丑裹着黑斗篷立在枯树下。
他摸了摸怀中田丰的密信,火漆上的\"直\"字印还带着余温。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他拍了拍身边的战马,马颈上的铜铃轻响——那是与各营约好的暗号。
雪还在下,将新埋的马蹄印慢慢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