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比沙场冲锋更凶险百倍。冲锋陷阵,尚有袍泽相助,生死一线,凭的是勇武和运气。而去敌营诈降,却是孤身一人,如履薄冰,全凭口舌和胆色周旋,稍有不慎,便是凌迟碎剐的下场,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诸位,”朱明夷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谢先生的计策,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然则,这第一步‘诈降’,乃是重中之重,亦是险中之险。”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尤、王、侯三位老将身上:“若不能取信李过、刘芳亮,诱使其主力移师南门左近,我等后续的奇袭、炮击,便都成了无的放矢,甚至可能打草惊蛇,反陷自身于绝境。”
“此去敌营,非有弥天之胆,盖世之智,能言善辩之口才,以及……必死之决心者,不可为也。”
大堂内一片沉寂。
尤世威眉头紧锁,捋着胡须,面色沉重。王卫钦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侯天禄这“塞上虎”,让他带兵冲杀,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要他去跟闯贼耍嘴皮子,玩这种九死一生的心眼活计,那粗犷的脸上也写满了为难,憋了半天,闷声道:“王爷,末将……末将嘴笨,怕是去了就露馅,坏了大事。”他倒不是怕死,是怕把事办砸了。
谢云舟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这等任务,本就不是武将所长。
朱明夷心中了然。他看向大堂内除了他们几位核心人物外,还站着的几位随军的文职官员,大多是负责粮草、文书、记录功勋之类的人物。这些人平日里默默无闻,此刻更是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略显清瘦,穿着六品官服的身影,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约莫四旬年纪,面容清癯,留着一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眼神清亮,正是负责稽核榆林军饷的户部主事,兼任督饷官的张云鹗。
张云鹗走到大堂中央,先对着朱明夷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透着文人特有的规矩。
“王爷,”他抬起头,声音清晰而沉稳,“下官,户部主事、督饷官张云鹗,愿往闯营,说服李、刘二贼。”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尤世威、王卫钦、侯天禄都诧异地看向这位平日里只跟算盘账本打交道的文官。谢云舟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
朱明夷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云鹗,这位之前还因为账目问题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此刻脸上竟无半分惧色,只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和坚定。
“张主事?”朱明夷确认道。
“正是下官。”张云鹗挺直了脊梁,“王爷,论冲锋陷阵,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但论及这榆林城的钱粮虚实,无人比下官更清楚。”
他语气平静地解释道:“下官久司榆林钱粮账目,对于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几日,府库尚余多少银钱,了如指掌。由下官出面,向闯贼哭诉城中断粮绝饷,军心涣散,欲献城求活,最是合情合理,也最能取信于人。”
他嘴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意:“再者,下官这副文弱模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看着也不像有什么威胁,或许更能让李过、刘芳亮放松警惕,以为榆林当真是山穷水尽,只能派个管账先生出来乞降了。”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入情入理,将他前去诈降的优势分析得明明白白。
朱明夷走到张云鹗面前,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坦荡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感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知道,张云鹗这番话看似轻松,但踏出这一步,几乎等同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阎王爷。
“张主事……”朱明夷的声音有些低沉,“此行,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你可想清楚了?”
张云鹗微微一笑,笑容坦荡:“王爷,下官读圣贤书,所学何为?无非‘忠义’二字。如今国难当头,王爷亲冒矢石,与士卒共守危城,下官忝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岂能惜此残躯?”
他躬身再拜:“此战若能功成,榆林解围,陕西有望,则下官纵死,亦含笑九泉。若不幸事败,亦不过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朱明夷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张云鹗略显冰凉的手。这只手,常年握笔打算盘,此刻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好!先生高义,本王佩服!”朱明夷用力握了握,“此战胜负关键,皆系于先生一身!你若能成功取信李、刘二贼,诱其入彀,便是挽救榆林万千军民,乃至光复陕西的首功之臣!”
他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你若遭遇不幸……本王在此立誓,只要我朱明夷尚有一口气在,必为你报此血仇!定全歼流寇,祭奠先生在天之灵!本王更保你张氏一门,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与秦藩同休!”
这承诺重逾泰山。
张云鹗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却更加坚决:“王爷言重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捐躯,乃臣子本分,岂敢奢求身后富贵?”
他挣开朱明夷的手,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衣冠,再次深深一揖:
“下官不求代代富贵,亦不求青史留名。只盼王爷他日驱逐流寇,收复关中,重振秦藩声威之时,若还记得有张云鹗其人,能遣一人,往我那荒坟之上,洒一壶浊酒,告慰一声:‘张主事,陕西……回来了!’云鹗于九泉之下,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矣!”
言罢,他直起身,神色平静,再无半分犹豫。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尤世威、王卫钦、侯天禄这三位见惯生死的沙场老将,此刻看着张云鹗这文弱的身影,眼中都充满了敬意。就连一向智珠在握、略显冷淡的谢云舟,也不禁微微动容,对着张云鹗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