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一层,光线昏沉。
高大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干燥墨汁和木头腐朽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沉闷。几缕微弱的阳光,从高墙顶端狭小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浮尘中形成几道光柱,勉强照亮下方蒙尘的书脊。
凌寒抱着用粗布仔细裹好的孤鸿刀,站在一个偏僻角落的木架前。他微微踮着脚,指尖在一排排蒙尘的书脊上缓慢移动,努力辨认着那些模糊褪色的字迹。肋下的伤口在走动时仍会隐隐抽痛,但他已无暇顾及。柳玄风长老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根基为本…锻骨中期…驾驭之法…”
他需要功法,最基础、最扎实的功法。引气吐纳,锤炼筋骨,夯实那如浮萍般飘摇的根基。
指尖停在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脊上模糊地写着《青阳锻骨诀·引气篇》。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册子入手极轻,纸张粗糙泛黄,边缘已有磨损。翻开第一页,是简单的引气路线图,旁边配着几行晦涩的口诀。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凌寒松了口气,将册子揣入怀中。怀中那青玉小瓶温凉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心。这是他唯一的“财”,是换取引气丹药的关键。他正准备离开这个角落,去登记借阅。
“哟,这不是我们烂泥巷出来的‘刀法大家’凌寒师弟吗?”
一个带着浓浓戏谑和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藏经阁里响起,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书架之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凌寒身体一僵,抱着刀的手臂瞬间绷紧。他缓缓转过身。
从一排书架后转出三个人影。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比赵莽矮些,却更加精悍,穿着一件崭新的青色外门弟子服,双臂肌肉虬结,将衣袖撑得鼓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容,眼神如同毒蛇般在凌寒和他怀中的粗布包裹上逡巡。正是李魁,赵莽的铁杆跟班,也是黑蛇帮在青阳剑宗外门安插的爪牙之一,本身也有着锻骨境中期的实力。他身后跟着的两个跟班,同样面带不善,堵住了凌寒的去路。
“啧啧,听说你靠着一块破铁片,阴了赵莽师兄?”李魁抱着膀子,一步步逼近,皮笑肉不笑,“赵师兄现在还在医堂躺着,那条胳膊能不能保住都两说。凌师弟,下手够黑的啊?”
凌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书架上,退无可退。怀中的孤鸿刀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无法驱散眼前迫近的危机带来的寒意。他沉默着,眼神低垂,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包围中找到一丝缝隙。
“怎么?哑巴了?”李魁停在凌寒面前不足三尺处,魁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凌寒完全笼罩。他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凌寒的胸口,力道很大,戳得凌寒闷哼一声,肋下伤口剧痛传来。
“听说柳长老还单独召见了你?呵,真是走了狗屎运!”李魁的手指带着侮辱性的力道,一下下戳着凌寒的胸膛,声音陡然变得阴冷,“不过,柳长老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他老人家管不了咱们下面的‘小事’。赵师兄的账,还有你这条烂泥巷臭虫踩到我们黑蛇帮头上的账,总得算算清楚!”
他猛地探手,速度快得带起风声,目标直指凌寒怀中那鼓囊囊的粗布包裹!
“把你那破铁片交出来!让师兄我看看,是什么邪门玩意儿伤了赵师兄!”
凌寒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侧身,双手死死护住怀中的孤鸿刀!李魁的手抓了个空,只扯到了包裹的一角。
“还敢躲?!”李魁脸上戾气陡盛,眼中凶光毕露!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狞笑着逼了上来,三人呈犄角之势,将凌寒彻底困在书架与墙壁形成的死角。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按住他!”李魁低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狠狠抓向凌寒的肩膀,五指如钩,显然是想先废掉他的行动能力!另外两人也同时出手,一人抓向凌寒护着刀的双手,一人则阴狠地一拳捣向他肋下未愈的伤处!配合默契,狠辣无比!
狭窄的空间瞬间被拳风爪影充斥!死亡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凌寒的脖颈!他仿佛又回到了烂泥巷那个冰冷的雨夜,被黑蛇帮泼皮围堵在死胡同!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
不!绝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失去孤鸿!爷爷的遗言,柳长老的承诺…还有…那瓶青玉续骨膏!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吼——!”
一声被逼到绝境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凌寒喉咙深处炸开!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焚尽一切的疯狂!他不再后退,不再闪避!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灌入怀中那冰冷沉重的刀身!
给我力量!给我斩断这一切的力量!
嗡——!
怀中的孤鸿刀猛地一震!一股冰冷、暴戾、带着浓重血腥与铁锈气息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以比前两次更加狂暴、更加凶残的姿态,轰然冲入凌寒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碎片,不再是洪流,而是一个冰冷、清晰、带着无尽杀伐渴望的意志核心!
“斩!”
冰冷的意志如同九天惊雷,在凌寒灵魂深处炸响!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控制权,完全被这凶戾的刀意主宰!抱着刀的双手以一种超越他理解极限的速度和角度猛地一翻、一抽!
嗤啦!
包裹的粗布如同朽纸般被撕裂!
锈迹斑斑、黯淡无光的孤鸿刀身骤然暴露在昏沉的空气中!没有寒光,没有锐鸣,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暗沉如血的锈色轨迹!
刀光乍起!
快!快到超越了李魁等人的反应!那锈蚀的刀锋,带着一种源自九幽的、斩断一切生机的凶戾,没有半分花哨,没有半分迟疑,直直斩向李魁那只抓向他肩膀的、布满老茧的手腕!轨迹刁钻狠绝,如同毒蛇噬咬,要将其齐腕斩断!
“什么?!”李魁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废物竟敢在藏经阁拔刀!更想不到这破铁片挥出的速度如此恐怖!他甚至来不及变招,只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死亡气息瞬间锁定了他的手腕!他怪叫一声,全身真气本能地疯狂涌向手臂,想要硬撼格挡!
然而,太迟了!
锈蚀的刀锋已经触及他手腕的皮肤!那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触感,让李魁全身汗毛倒竖!
就在这千钧一发、血溅五步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玉碎冰裂,带着穿透一切的急切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骤然在藏经阁门口炸响!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如同惊鸿掠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电射而来!人未至,一股清冽如寒泉、却带着磅礴压力的气劲已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那道即将斩断李魁手腕的锈色刀光侧面!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
凌寒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巨力从刀身传来,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他双手虎口剧震,那股凶戾的刀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强行打断,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毒蛇,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瞬间潮水般退去!失控的身体重新回归掌控,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蹬蹬蹬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差点喷出!
而那道致命的锈色刀光,也被这股外力强行撞偏了毫厘!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依旧响起,却偏离了致命的手腕!
血光迸现!
“嗷——!”
李魁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捂着手臂踉跄后退!只见他右手小臂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刀口狰狞绽开,皮肉翻卷,鲜血狂喷!虽然没有被斩断手腕,但这道伤口同样深及筋骨,剧痛钻心!他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凌寒和他手中那把滴着血珠的锈刀的眼神,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见了鬼魅!
他的两个跟班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整个藏经阁一层,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李魁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粗重喘息在书架间回荡。
凌寒拄着孤鸿刀,刀尖点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凶险搏杀和被强行打断的反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脱力。他抬起头,看向门口。
逆着从门口涌入的光线,一道淡青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苏晚晴。
她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的劲装,身姿挺拔如竹。绝美的容颜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清澈的眼眸中蕴着毫不掩饰的惊怒和一丝…后怕?她的右手保持着前伸虚按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真气的微芒。显然,刚才那隔空一击,正是出自她手。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先扫过捂着手臂、血染青衣、狼狈不堪、眼神惊恐的李魁三人,那眼神中的冰冷和鄙夷让李魁几人瞬间如坠冰窟,连呻吟都硬生生憋了回去。随即,她的视线转向靠着书架、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手中还握着滴血锈刀的凌寒。
当看到那把锈迹斑斑却染着新鲜血迹的孤鸿刀时,苏晚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尤其是在刀锋之上,几滴粘稠的血珠正缓缓凝聚、滴落。那血液滴落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晕开的暗红中,竟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暗沉锈色斑点!
她的目光在刀锋和凌寒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凌寒那双因为透支和反噬而布满血丝、深处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冰冷凶戾余烬的眼眸上。那眼神,让她想起了某些深山中遭遇过的、受伤濒死的凶兽,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
“藏经阁内,私斗动刃,重伤同门!”苏晚晴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死寂,带着内门核心弟子特有的威压,“按门规,当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李魁几人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苏晚晴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直接落在凌寒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凌寒,放下刀!束手就缚!”
凌寒拄着刀,喘息未平。他看着苏晚晴那双清冽却带着审视和命令的眼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孤鸿刀。刀柄冰冷,上面还残留着他自己虎口震裂流出的温热血迹,与李魁的血混在一起,粘稠而滑腻。
放下刀?束手就缚?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爷爷浑浊而执着的眼神,柳长老关于“驾驭之法”的承诺,还有怀中那本刚刚拿到的《青阳锻骨诀》…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绝望的火焰,猛地在他冰冷的眼底深处燃烧起来,压过了那丝凶戾的余烬。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苏晚晴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刀,名‘孤鸿’。”
“人在,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