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雪淬骨·指藏寒
冰冷的药气混杂着铜炉里半死不活的炭息，缠绕着殿内死寂的金砖。暖榻边矮杌上，那尊被沈惊澜失控狠抓后壁面留下几丝新鲜烫灼痕的紫铜手炉，孔洞中微薄的热气瑟缩着飘出，如同受了惊吓般细弱。那方被秽物劈头浇透的素白棉帕，软塌塌地贴在冰冷的青金石砖面上，墨绿的、粘稠的、散发着刺鼻酸腐与浓烈药味的污迹正迅速在雪白柔软的织物上晕染开、渗入、凝结。如同冰湖面上突然泼洒了一大桶秽浊的染料，粗暴地撕裂了此间那份精心维持的、刻骨冰冷的秩序。
秽物的酸腐气尖锥般扎入鼻腔！长公主陡然转身！胭脂红宫装裙摆划出一道锋利冰冷的弧光！
“放肆——！”
一声冰冷彻骨、蕴含无上皇权威怒的低叱尚未完全炸开！
“唔——噗——！”
另一股远比方才更加暴烈、更加绝望的污秽洪流！混杂着新鲜温热的血沫、黄绿的胆汁和尚未化尽的药渣碎粒！从沈惊澜弯折如虾的躯壳深处再次喷涌！
这一次！
不是浇透帕子！
沈惊澜被剧痛与呛咳撕裂的神志在彻底崩溃的瞬间，头颅如同被强弩抽飞！猛地向上扬起！粘稠滚烫的污血混合着墨绿色的药汁胆汁！
如同决堤的孽海！劈面盖顶！竟兜头朝着——
离她扑倒的矮杌、那只留下灼痕的铜炉、还有被污物覆盖的棉帕只有寸余之距的！
那张冰冷端凝、清俊如玉！正立于一步之外的摄政王萧韫——那张脸上！
溅！去！
泼洒的范围是如此突然！如此近！如此避无可避！
萧韫那身靛青色看似寻常却在幽暗中流转沉水暗光的袍服下摆！还有那双洁净不染尘埃的云纹皂靴的缎面上！瞬间被泼溅上星星点点、温热粘稠、散发着惊人气味的秽渍！
那深色衣料吞噬了污秽的颜色，却无法掩盖那瞬间升腾的刺鼻味道！如同一桶搅动了十年腌菜缸的臭卤被兜头砸碎！那酸腐与药气的剧烈混合，在这充斥权谋与冰寒之气的深殿里，瞬间爆裂开来！
噗通！噗通！噗通！
角落侍立的宫装侍女骇得几乎魂飞魄散！扑通跪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颤抖得如同筛糠！那青衫医女更是直接瘫软在地，脸色灰白如尸！
时间在那一刹仿佛被强行拖入泥沼，沉重黏稠。
摄政王萧韫的脚没有移动半寸。那张清俊无双、如玉雕琢的脸上也未见丝毫暴怒扭曲，只有眉眼间骤然绷紧的一线冰冷，如同被极寒冰泉瞬间覆盖的白玉雕痕。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握着白玉药盅的手，指骨微微绷紧了一下，白瓷盅璧被攥得泛出失血的冷白。一滴污浊的药液残渣沿着他清瘦的指节缓缓滑下，在靛青暗光的袍袖上拉出一道污秽的水痕。
他没有说话，没有拭擦。目光如实质的冰棱，沉沉掠过地上那摊仍在蔓延扩散、玷污光洁地砖的污秽，滑过瘫倒如泥的侍女医女，最终，落回到暖榻上那个蜷缩成团、肩背在单薄素衣下剧烈耸动如同濒死蝶翼颤抖的身影上。
那眼神冰冷深寂，如同冻土深处望向残烛最后的微火。
长公主裙裾边缘的金线云凤在幽光里闪烁。她那冰封玉塑般的脸上，一层极淡、极寒的霜色悄然覆上，目光扫过摄政王袍袖鞋面上那刺目的污点，又缓缓移开，看向窗外庭院里那株在寒风中愈发伶仃的西府海棠残枝。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十分，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殿宇污秽，君……受惊了。”话虽对萧韫而言，但那最后的尾音却如一把冰冷的薄刃，直指暖榻。她袍袖中那只一直虚拢的手，指端套着一枚暗色镂空衔珠的赤金护甲，此刻甲尖微抬，如同裁决的刑签，点向地上那摊正缓慢渗入金砖缝隙的污渍：“药秽侵体，恐污玉山。将人挪入西暖阁……”
话音未落！
殿门无声而迅疾地滑开更大缝隙！那侍立在门边的暗青色宫装女官身形如同早已绷紧的弓弦，在长公主话语落下的刹那无声趋近！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沉色的虚影！另一名健妇模样的仆妇也随之沉默趋前！
两人脸上都戴着同一种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具，眼神如同冻硬的冰块，没有丝毫情绪的涟漪。她们对满地狼藉、污秽刺鼻的气味、榻上蜷缩颤抖濒死的沈惊澜视若无睹，只机械地执行命令。一人弯腰，双手如铁钳，不容抗拒、毫不在意是否会触碰到那些裂开流血的伤口或烫伤处，直接从沈惊澜腋下和膝弯处插入，试图将她整个人如同提一袋无生命的杂物般提起。
另一人则迅速扯开暖榻上那件已然沾了些许喷溅污迹的银狐皮褥子，如同处理一块秽布，毫不在意地直接丢弃于一旁冰冷的地面！
“呃啊——！！！”
如同被烙铁烫到剥开的伤口！巨大撕裂的痛楚让昏沉中的沈惊澜爆发出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粗暴的搬挪中猛力挣扎！那只被烫伤的左手因疼痛和本能的挣扎下意识地向前挥舞！刚好狠狠扫过矮杌上那只烫了她的紫铜暖炉！
“咣当——！哐啷——！”
巨大的闷响！铜炉应声被掀翻！砸在青金石地砖上！炉内尚未熄灭的几块白炭带着通红的火星滚落出来！滚过冰冷的地面，溅射开几星灼热却黯淡的火光！几块炽热的炭块更是瞬间弹跳！如同被惊扰的火蛇！猛然滚溅扑射向——旁边那摊粘稠墨绿的呕吐秽物！
“滋滋滋——！”
滚烫的炭块陷入粘稠冰冷的污物中！白烟与焦糊腥臭的气息如同妖孽的瘴气轰然升腾弥漫开来！浓烈刺鼻！带着皮肉烧焦般的恶臭！瞬间冲撞搅动殿内原本粘腻的药气与冰寒的凝滞！
混乱！恶臭！剧痛！
被那仆妇如铁箍般的双臂死死钳制架起的沈惊澜！全身的重量悬垂在撕裂和烫伤的剧痛处！每一次被架动的拖拽都如同剐骨！视线因巨大的痛苦和呛入的浓烟而彻底模糊扭曲！眼前只剩一片墨绿酸黄交织的雾障、几簇在污秽里不甘跳跃又迅速奄奄一息的红炭火星、以及冰冷拖拽着自己肢体的两个如同披着人皮的青白鬼影！
轰隆——！
一声沉重的闷响！来自殿外遥远的宫墙之上！似乎是什么被狂风卷落的重物砸在了琉璃瓦顶！
一阵极其强猛的穿堂寒风如同得到了号令！骤然穿透窗棂紧掩的缝隙缝隙！裹挟着深秋庭院里刺骨的湿冷草木腥气和积水的凉意！如同数柄无形的寒冰巨剑！横扫入殿！
“呼——！”
案头！书案一侧！长公主先前随意放置的那罐墨玉质地的棋罐！
被这股强风掀翻！
罐体沉重！无声地滚落宽大的紫檀桌案边缘！
“砰嚓——！”
一声清脆又沉痛的玉骨碎裂之声！
罐体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砸得四分五裂！无数漆黑光润的墨玉碎片如同地狱溅开的瞳仁碎块！带着清冷的玉屑爆射开来！罐中原本收置的黑白玉石棋子则哗啦啦如冰雹骤雨般泼洒弹出！
滚溅！跳跃！叮当作响！
劈头盖脸！如同万千利矢！砸向殿内每一个角落！
更有一把散落的玉石棋子在混乱的滚动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裹挟着尖锐的破风声！
噗噗噗噗噗噗！
狠狠砸打在正被两名仆妇架拖着朝内殿门扉方向移动的沈惊澜身上！
冰冷的玉石棱角带着强风的力量狠狠撞击在她剧痛的手臂、被强行扯拽撕裂的胸口、被灼烫过麻木的指尖、冰冷僵硬麻木的小腿！尖锐的钝痛如同千万根冰针刺穿了每一寸神经！
那只被灼伤的、蜷曲着的左手！被几颗力道极大的棋子狠狠砸中了刚烫脱皮的脆嫩指腹！
“啊——！！！”
沈惊澜的头颅猛地向后折出一个濒死的角度！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后彻底撕裂的凄厉惨嚎！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嘶鸣，而是夹杂着被世界彻底抛弃与碾碎后的、绝望深渊中最纯粹的尖鸣！几乎要刺穿殿宇厚重的穹顶！身体在那惨嚎与剧痛中如同离水的鱼疯狂扭动！架着她的仆妇几乎被这股垂死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掀脱！
也就在这混乱扭动！痛苦惨嚎！视线彻底模糊的瞬间！
在仆妇死死钳制住她身体、手指指甲深陷她臂膀冰冷皮肉的缝隙中！
在那些滚落满地的冰冷棋子尖锐的棱角和泼溅开来的碎片光影间！
沈惊澜那只刚被棋子砸伤、灼烫皮损的手指尖！
无意识地抽搐着！
以一种无法控制的、痉挛般的角度！
狠狠！抠！抓！向！
地砖冰冷光滑如镜的坚硬表面！
冰硬无匹！如同撞上万年坚冰！指甲尖传来硬生生劈裂的剧痛！
那指尖在巨痛中本能地向侧面痉挛！
触感却骤然一变！
不再是冰冷光滑的金砖！
而是一小块！极其硌手！带着细微棱角！冰冷金属硬度的！
乌黑物件——正是先前医女擦拭矮杌时滚落出的那个锈蚀铜扣件残片！
它不知何时也被这混乱的气流卷到了此地！
冰冷的！带着岁月侵蚀出的粗粝！
被滚烫灼伤的、正痉挛颤抖的指尖死死抠抓住的瞬间！
那股奇异坚硬冰冷的质感！如同最后的坐标！狠狠贯入了指腹深处！扎穿了所有的混乱与污浊！死死烙印在濒临溃散的识海深处！
噗通！
如同烧红的烙铁猝然丢入冰湖深水！
一股灭顶的寒意！顺着指尖这金属碎片的冰凉！
沿着被烫脱皮的指腹神经！
直窜！心口！
那口一直灼烧撕裂着她脏腑的、翻腾欲呕的污浊洪流！连同支撑身体最后一点痛觉！
竟被这骤然侵彻骨髓的阴寒瞬间！
冻！结！
噎！塞！
身体所有的痉挛挣扎、喉管深处的惨嚎！都在那一瞬间猛地扼断！整个人如同被强行拖出了水面又死死按入冰层深处的鱼！剧烈抽搐了一下！彻底僵死在仆妇铁钳般的臂弯之中！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如同枯叶在寒风中仅存的最后几缕颤抖！
被架托起的身体无力地悬垂。那只死死抠抓着乌黑铜片碎屑的灼伤指尖，却仿佛被冻结在了上面。
萧韫的目光如同淬过寒泉的古刃，一直静默无声地钉在那一幕混乱秽污的中心。此刻，随着沈惊澜身体猛然僵直无声，那只沾着秽迹的袍袖下的手，微微抬了一下。
“药气秽毒，侵入腠理。此刻心神涣散，不宜强动。” 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调子，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字字如钉，穿透满殿恶臭与混乱，“挪至偏殿暖阁静置。请……黄院正。”
黄院正三字极轻，却如同某种指令。
那架拖沈惊澜的两名仆妇动作骤然停住！仿佛绷紧的弓弦突然松了力。架着的手臂僵持着，一时竟不知进退回退。
偏殿？
静置？
黄院正？！
“呼——！”
又一阵更加凛冽的寒风狂灌而入！卷动垂落的帘幔！书案一侧！刚才那罐被打翻爆裂的墨玉棋罐碎片处！一撮最细小的、如尘埃般的玉屑粉末被风猛地卷起！
扑向！
窗边！
正冷冷伫立、背对满殿狼藉的长公主鬓边！
她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鬓发髻上！
斜斜簪着一支通体如冰凝成、顶端雕琢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头的碧玉簪！
那最精雅的、垂落鬓角的一瓣微弯花苞边缘！
被那一阵裹挟着玉屑尘埃的寒风！
无声地！轻轻！抚过！
长公主似乎并未察觉。
她的目光仍旧落在窗外那株在狂风中剧烈摇曳的瘦梅枝干之上！瘦硬虬曲的枝条在乌云翻滚的天幕背景下愈发分明。几朵倔强抱在枝头的寒梅，在剧烈的风中颤栗着，那一点惨白花苞之上，似乎沾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灰黑的玉屑粉末。
在那满枝萧索之中，却突兀地立着一只青色的小鸟。羽毛被狂风吹得蓬乱，身子却定定地，用细小的爪死死扣抓着嶙峋的枯枝，昂首对着阴沉如铁的天空，细长的喙微微开合，仿佛在无声地鸣叫。风雨如同千军万马踏过，卷向那只小小的身影。
长公主凝望着那枝头青鸟的眼底深处，一片沉如古潭的死寂。一直虚拢于袖中的手却无声探出，苍白如雪的指尖捻起那枝头被玉屑拂过的花苞，细长的赤金护甲如同最冰冷的刺，缓缓、缓缓地、捻紧！
枝头那只与风雨对峙的小小青鸟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细瘦的脖颈猛地一缩！
就在此时！
偏殿角落暖榻上，那具被仆妇架悬、意识已然溃散的躯壳！那只僵抠在地砖碎玉铜屑上的烫伤手掌！原本彻底被冻结的指尖！在那一点寒玉碎粉被拂落枝头的瞬间！
在无人可见、无人感知的僵硬表皮之下！那一小块死死陷入她指腹皮肉中的乌黑锈蚀铜屑粗糙的边缘！
仿佛感应到灵魂深处最寒冷冰点的共鸣！
轻轻！动了一下！
如同沉埋寒渊万年的玄铁神兵！被一滴同样绝望冰冷的鲜血浇透！在无尽黑暗中发出第一声嘶哑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