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旧梦澜
“……绿……绿萼……”
一声破碎干涩、如同枯叶摩擦的细微气音,艰难地从沈惊澜苍白的唇瓣间挤出。声音模糊,轻若蚊蚋,却被船舱内死寂的空气衬得分外清晰。
窗外拂入的、带着清甜水汽的微风,轻轻拂动了她额角被冷汗粘住的几缕湿发。那风里,有淤泥湿润的气息,有水草淡淡的腥甜,还有一种……遥远的、仿佛带着阳光温度的……梅香?
船身轻柔地摇晃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送。不再是惊涛骇浪中的颠簸求生,而是一种近乎摇篮般的、令人心神松懈的韵律。水声变了调,不再是奔流不息的咆哮,而是温软细腻的汩汩声,仿佛在枕边细语。
陆九渊猛地扭头!那张粗犷的、布满血污和焦虑的脸上瞬间凝固!握着乌木小盒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沈惊澜微动的嘴唇,眼里的狂暴焦灼如同遇水的炭火,滋啦一声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片深重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醒了?!她在说什么?!绿……萼?
周砚白搭在沈惊澜腕脉上的三指纹丝未动,指尖那缕温和的气息如常流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眼眸缓缓抬起,越过沈惊澜苍白如纸的脸庞,投向舷窗之外。清晨微凉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明瓦,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温润的光。
“到了。临水镇。”他温润的声音如同融化的山泉,平静地注入船舱凝固的空气里。
陆九渊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临水……镇?”他喃喃重复,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音,仿佛这个地名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他混乱的思绪。临水……沈家祖宅……江南……
沈惊澜涣散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绿萼……临水镇……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连上了断裂的记忆碎片。一股巨大的疲惫混合着迟来的惊悸猛地裹挟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吱呀——”
一声悠长缓慢、带着岁月磨砺感的声响,透过船板传来。是木头的呻吟?不,是……船身靠岸,缆绳摩擦岸边桩石的独特声音。
小船似乎彻底停稳了。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摇晃感消失了。只有微澜轻轻拍打船身的温柔啪啪声。隔着船板,一种遥远却生动的市井气息如同水雾般弥漫开来:
哗啦……哗啦…… 单调而有节奏的水声,是船娘摇橹缓缓划过静止的水面。
“啷啷啷……” 细微却穿透力极强的清脆声响,是岸边小贩铁片敲击发出的招徕声,或许是糖人担子,或许是磨刀匠。
“吱扭……吱扭……” 缓慢悠远,是木制独轮车碾过湿润青石板路的摩擦。
更有一种……糯!软!绵长!的腔调隔着水气传来,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如同吴侬软语唱出的古老歌谣,慵懒地飘散在清晨带着露水的空气中。
江南!真正浸润入骨的江南气息!
不再只是水色,更有烟火。
不再只是惊惧,更是人间。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蓦地涌上沈惊澜干涩的眼眶!十年!十年金殿牢笼,呼吸的是熏笼香料,是冰封殿宇的寒意,是倾轧算计的浊气!这一瞬间,这陌生又刻骨熟悉的乡音水汽人间烟火,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攥住了她那被剥尽尊严后、早已干涸冰冷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
“呃……”她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压抑不住的哽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了一下,牵扯得额角伤口针扎般刺痛。
陆九渊猛地一步踏前!粗陶茶杯在剧烈晃荡中“哐当”一声撞在木几边缘,温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周砚白干净的月白衣袖一角。他却浑然不顾,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沈惊澜,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到变调:“别……别乱动!澜丫……夫人!”
周砚白仿佛没有感觉到衣袖上的湿意,也未曾被陆九渊的突然爆发惊扰。他只是缓缓收回了搭在沈惊澜腕上的手,指尖那点温和的气息也随之消失。
船舱内再次陷入一片带着水乡湿润的寂静。只有那“啷啷啷”的清脆招徕声,规律地从岸上传来,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
也就在这时,船舱与岸上衔接的狭窄入口处光线一暗。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舷梯口。来人穿着普通渔夫的灰布短褂,身材矮小精悍,面容朴实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他脚步无声,只在湿滑的船板上留下极其细微的水渍。没有行礼,没有言语,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周砚白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目光落在沈惊澜和陆九渊身上时,也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着两件寻常货物。
“上岸。”周砚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不见丝毫舟车劳顿后的疲态。他起身,动作从容不迫,月白直裰下摆拂过积水的船板,却未沾染丝毫污秽。
两个同样穿着灰布短褂、打扮如寻常搬运工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等在船舱外,动作轻捷如同狸猫,快步进入舱内。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哑仆,一人极其利落地探臂穿过沈惊澜的膝弯与后颈,另一人默契地扶住她的后背,用最小的动作幅度避开了她所有明显的伤口,平稳地、如同抬起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将她从湿冷的垫褥上抱起。另一人则迅速上前,同样无声而沉稳地扶住了半边身子被血染透、站立不稳的陆九渊庞大身躯。
身体被抬起,略微倾斜的角度,让沈惊澜的视线越过搀扶她的手臂缝隙,第一次清晰地投向了那洞开的舷窗外——
哗——!
仿佛一幅晕染了千年时光的青碧色水墨卷轴,在她被血污和泪水模糊的视线前豁然铺展开!
入眼所及,竟非浩荡江水!而是平静如镜、碧绿清澈的一方水道!
水道不过丈余宽,岸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巨大的、边缘被岁月磨得浑圆的青石块!水面之上,架着一座低矮的、石板拱起的单孔小桥!石桥苍苔斑驳,缝隙里顽强地挤出几丛深绿的新草,桥影清晰地倒映在如同翡翠铺就的平静水面上!
水道两侧,是清一色毗邻而立、白墙黛瓦的民居!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勾勒着天空温柔的弧度,细密的青瓦层层叠叠,沉默地接纳着湿润的晨光。墙壁大多已不是纯粹的素白,经年累月的水汽氤氲和烟火熏染,沉淀出一种温润而沉静的浅灰褐调,那是时光独有的温厚包浆。
沿河的房屋大多探出临水的美人靠和悬挑的窄小木楼。楼板下支着或粗或细的木桩,深深扎进碧绿的河水里。几户人家的窗板半开,窗纸糊得严实,隐约能窥见里面摆着的青瓷花盆,盆里不是牡丹芍药,而是几片葱茏的绿叶,或许是新发的菖蒲?也许是掐下不久的艾草?
目光越过小石桥!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巷子蜿蜒着延伸向更深处!石板路浸饱了水汽,黝黑光亮,如同铺着一条湿润的黑色缎带,缝隙里生长着绒绒的青苔。巷子两旁同样是连绵的白墙黛瓦,偶有朱漆斑驳的木门半开着,门内影影绰绰,或许是飘着热气的小厨房,或许是摆放着藤椅的小天井。一只肥胖的花狸猫悄无声息地蹲在一户人家的矮墙顶上,碧绿的瞳仁好奇地打量着水道上这几艘突然靠岸的小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是河水清冽的微腥;是岸边青石板被晨露浸润后散发的湿冷土腥;是陈旧木质构件在温润空气里常年散发的、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暖香;更有一丝……从巷子深处飘荡出来的、极其清甜柔和的……蒸糯米与新鲜青豆混揉的甜糯气味!那是江南人家早饭时分最常见的糕团香气!
没有喧嚣的市集。没有刺耳的吆喝。只有那“啷啷啷”的招徕声似乎从不远处传来,还有摇橹的哗啦……哗啦……声,水波拍岸的啪啪声,以及更深更远处不知哪户人家里飘出的、软糯含混的吴语交谈声。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透明的水色薄纱,温柔,缓慢,却又生动地流淌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活生生的烟火气!
沈惊澜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疼痛!是这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安宁到极致也温柔到极致的故园旧景!如同万千绵软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十年深宫筑起的、早已冰冷坚硬的心防!巨大的悲伤、难以言喻的委屈、被强行唤醒的儿时记忆……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如同洪流!狠狠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岸!
她再也抑制不住!一声如同幼兽哀鸣般、破碎压抑的呜咽猛地从喉咙深处冲了出来!随即又被她死死咬住的下唇强行咽了回去!身体在抬着她的臂弯中剧烈地痉挛!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额角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水!疯狂地滚落!狠狠砸在那抬着她的、粗糙的灰色布褂衣袖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深色湿痕!
陆九渊僵立在搀扶着他的人身边,那张粗豪的脸上肌肉扭曲虬结,赤红的眼珠死死瞪着眼前这方温柔似水却又如同利刃般刺目的江南景象!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似乎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紧成拳,指甲深深抠入掌心!他下意识地想抬头望天,狠狠吸一口气来压制胸腔里翻腾的血气与泪意,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进——
水巷深处!小石桥的另一端!
一座临河而建、白墙高大、乌黑门楣紧闭的旧式宅院!
宅院门墙并非簇新,也沾着江南特有的水气灰调。但那紧闭的、厚重无比的乌漆大门!门楣上简洁而内敛的雕花装饰!尤其是门口两侧蹲守着的两只体态不大、却线条浑厚、通体泛着古老铜锈光泽的——
青!石!小!狻!猊!
样式古朴!绝非近年雕琢之物!
那狻猊紧闭着兽口,姿态沉静而威猛,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什么!一股极其沉重的、隔绝尘嚣的森严气息!哪怕隔着一条水道!也沉甸甸地扑面砸来!
那是……沈家祖宅!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十年!
十年金殿辉煌!十年宫阙倾轧!十年荣辱兴衰!十年……那个沾着哥哥手掌温暖、簪在她发髻上的春日绿萼的记忆……恍如隔世!
而现在!它就那样沉静地矗立在对岸!沐浴在江南温润的晨光里!如同一位沉默伫立、等候了太久太久的老者!
巨大的冲击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噗!”
一口滚烫粘稠、带着脏腑深处撕裂伤处的腥热血沫!再也无法压抑!猛地从她紧咬的齿关间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喷溅在抬着她的灰色衣袖和面前一小片潮湿光亮的青石板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红!
身体剧烈地向上反弓!随即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彻底软瘫在臂弯之中!眼前最后的光影,是那对岸乌黑大门上斑驳的铜门环,在晨光中折射着冰冷的光泽……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飞速坠入沉沉的黑暗。
“澜丫头——!!”陆九渊目眦欲裂的咆哮,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在平静的水巷上空狠狠炸开!如同惊雷劈裂了水墨画境!惊得一只歇在墙头的肥硕狸猫猛地窜进了浓密的爬山虎藤蔓深处!只有水波依旧温柔地荡漾,映着岸上惊乱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