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指间温·旧梦寒
黑暗。粘稠的、冰冷的、如同凝固的墨汁般的黑暗。意识悬浮其中，没有重量，没有方向，只有一种被彻底剥离的虚无感。身体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在无边的死寂中孤独地闪烁。
痛。无处不在的痛。额角那道被强行撕裂的伤口深处，如同埋着一块永不熄灭的炭火，每一次微弱的脉搏搏动都带来灼穿颅骨的剧痛。更深处，是那只被层层白布紧裹的左手掌心——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仿佛那里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血肉，留下一个冰冷、虚无、却又隐隐灼烧的深渊。那深渊在无声地呐喊，在贪婪地吮吸着她残存的生命力。
冷。刺骨的冷。如同赤身裸体被抛入万年冰窟。炭盆里银霜炭燃烧的红光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吝啬地施舍着微薄的热意，却无法穿透这层裹挟着灵魂的坚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气管的刺痛，吸入肺腑的只有无尽的寒凉。
混沌中，有声音。
模糊的、遥远的、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层。
“……澜丫头……撑住……撑住啊……”
是那个粗粝沙哑、带着浓重市井口音的声音。陆九渊。那声音里浸透了焦灼、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恐惧什么？恐惧她死？还是恐惧别的什么？
“……夫人……饮一口……”
另一个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卵石。周砚白。那声音里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轻易刺破这厚重的混沌。他在劝她饮茶？那杯散发着清冽寒香的“梅雪尖”？那香气……冰冷、纯净，却也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如同云端之上的寒月，照不暖这冰封的地狱。
她不想饮。那清寒的气息只会让她想起金殿之上那场血污与屈辱！想起那方被玷污的青玉扁盒！想起那枚被剜走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铜屑！戾气深重……非寻常俗物……它去了哪里？被谁掌控？那黄院正……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他取走它时，指尖是否也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从容？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心脏！比身体的剧痛更甚！比刺骨的寒冷更甚！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如同枯叶被寒风撕裂，从她干裂的唇瓣间逸出。意识在恐惧的刺激下挣扎着上浮，试图冲破那粘稠的黑暗。
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动弹不得。只有那只被白布紧裹的左手，在巨大的空洞感和恐惧的驱使下，五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蜷缩、抓握！隔着厚厚的布帛，徒劳地抠抓着那片早已空荡、却依旧残留着刻骨痛楚的掌心！指甲深陷，仿佛要将那虚无的空洞连同自己的魂魄一同撕碎！
“别动！澜丫头！别动！伤口！伤口又要裂了！”陆九渊嘶哑焦灼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耳边！近得如同惊雷！一只滚烫、粗糙、带着厚茧和汗渍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攥住了她那只正在疯狂抠抓的左手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捏碎！
剧痛！如同电流般从腕骨瞬间窜遍全身！撕裂了昏沉的麻木！额角的伤口被这剧痛牵动，猛地一跳！一股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再次顺着鬓角蜿蜒而下！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的痛呼冲口而出！身体在剧痛中猛地向上弓起！却又被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摁住！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放开……我……”她拼尽残存的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和刻骨的屈辱！又是他！又是这个粗鄙的莽夫！用他那双沾满汗臭和血腥的手！强行压制着她！如同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放！”陆九渊的嘶吼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暴，“死也不放！你再动！再动一下试试！老子……”他后面的话被强行哽住，只剩下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喷在她冰冷的额角。那喘息里，除了暴怒，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屈辱、恐惧和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意志！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被卷入无边的黑暗漩涡！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那只被陆九渊死死攥住的手腕，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微颤抖。
黑暗。更深的黑暗。冰冷刺骨。
混沌中，似乎有光。
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的暖黄光晕。
光晕中，浮现出一张脸。
一张……模糊的、稚嫩的、带着温暖笑意的……少年的脸？
是谁？
光晕晃动。少年的脸渐渐清晰。浓密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如同初生牛犊般的莽撞和……温暖？
他似乎在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小……丫头……别怕……”
声音……很轻……很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冰冷的黑暗。
“……有……哥……在……”
哥？
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巨大悲伤与无尽思念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灵魂！
“哥——！！！”
一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悲鸣！在意识最黑暗的深渊中轰然炸响！火光！冲天的火光！吞噬一切的烈焰！浓烟中那张沾满血污、决绝回望的俊朗脸庞！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走——！！！”
“呃——嗬——嗬——！”
现实中，沈惊澜瘫软的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抽搐！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扼断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只被陆九渊死死攥住的手腕！在巨大的悲恸与绝望中！爆发出垂死挣扎般的最后力量！五指痉挛着！猛地向内一抠！
指甲！隔着厚厚的白布！狠狠刺入陆九渊紧攥着她手腕的、粗糙的手背皮肤！
“嘶——！”
陆九渊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沈惊澜那只痉挛抠抓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松动！猛地向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
死死！抠住了！
陆九渊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汗渍和血污的！
大！拇！指！
指！根！
粗糙的皮肤！滚烫的温度！厚实的骨节！以及……指根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被什么细小锐物划过留下的陈旧疤痕！
指尖触碰到那道疤痕的瞬间！
一股如同电流般的、混杂着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触感！如同惊雷！狠狠劈入沈惊澜昏沉混乱的识海！
是他！
那个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的夜晚！那个将她狠狠推出火海、自己却被烈焰吞噬的身影！在最后的嘶吼中！他伸出的手！那只沾满血污、骨节分明的手！在推开她的瞬间！她的指尖！也曾……也曾这样……无意识地……死死抠抓过……
他指根的同一个位置！
那道同样的、细微的旧疤！
如同被闪电劈开混沌！如同被巨锤砸碎冰层！
无数被尘封的、被血污掩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屏障！疯狂涌入！
“陆九！带她走——！！”
青年最后的嘶吼！穿越了十年的血火与尘埃！清晰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畔！
陆九！
陆九渊！
是他！就是他！那个在火海外围、如同铁塔般矗立、挥舞着门板疯狂拍打火焰的魁梧身影！那个被哥哥用生命托付、将她从地狱边缘拖出来的……莽夫！
十年！整整十年！她竟……竟从未认出他？！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意识！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下彻底僵死！那只死死抠住陆九渊指根旧疤的手！如同被冻结！僵硬地停留在那里！指尖深深陷入他粗糙的皮肤！感受着那滚烫的、搏动的血脉！以及……那道刻骨铭心的旧痕！
陆九渊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大！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只被沈惊澜死死抠住指根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沈惊澜那张因剧痛和巨大冲击而彻底凝固、苍白如鬼的脸！
那双涣散的、被血污和泪水模糊的瞳孔深处！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倒映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被雷霆劈中的……惊骇与……难以置信的……了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暖阁内！死寂如万古玄冰！
唯有角落炭盆里！一块烧得通红的银霜炭！不堪重负般！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
“噼啪！”
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