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敲碎晨雾时,林清浅已在案前坐了三个时辰。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幕上,随着风动而轻轻摇晃,像株在夜露中瑟缩的白芷。案头摆着半卷兵书,书页间夹着的桃花标本早已褪色,那是去年春日陆沉舟率军路过桃林时,特意为她折的。
\"小姐,您该歇了。\"春桃捧着参茶进来,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声音里带着心疼,\"将军临走前吩咐过,要您每日卯时初刻便要歇息......\"
\"嘘。\"林清浅忽然抬手止住她的话,耳尖微动。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穿着软底靴的细作。她指尖悄然扣住袖中短刃,目光扫过案上的铜灯——灯油已快燃尽,正是刺客最爱动手的时机。
三道黑影破帐而入的瞬间,林清浅已踢翻矮几挡在身前。瓷器碎裂声中,她看清为首之人腰间挂着的双鱼玉佩——是太子府上的死士!短刃出鞘带起寒芒,她旋身避开刺来的匕首,却在余光里看见帐角的暗格微微颤动。
那是陆沉舟临走前叮嘱过的机关,藏着他随身携带的玄铁令牌。林清浅佯装败退,指尖已按上暗格的机关。铜铃轻响的刹那,帐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沈砚带着亲卫及时赶到。
\"保护夫人!\"沈砚的声音带着怒意,他挥刀砍断刺客退路时,林清浅看见他腰间挂着的剑穗,正是昨日她亲手替他系上的。这个跟着陆沉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副将,此刻眼中燃着护主的火。
刺客首领见势不妙,忽然掷出三枚透骨钉。林清浅侧身避开时,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一枚钉子擦着她耳畔飞过,钉入身后的木柱,尾部还在嗡嗡震动。
\"留活口!\"沈砚的刀架在刺客颈间时,林清浅已点燃了帐中的信号烟。青色烟雾升起的瞬间,她摸出暗格里的令牌,触手生温,上面\"沉舟\"二字刻得极深,是陆沉舟十六岁时亲手所镌。
刺客被押下去时,林清浅发现他靴底绣着朵极小的曼陀罗花。这个纹样她曾在北疆细作的密报里见过,是太子豢养的\"夜昙\"死士的标记。她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陆沉舟昨夜临行前说的话:\"若遇危险,便点燃狼烟,我定率轻骑来救。\"
东方既白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林清浅站在辕门前,看见那抹熟悉的玄色披风卷着晨雾而来。陆沉舟翻身下马时,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左肩上斜插着支羽箭,却在看见她完好无损时,眼底的寒霜瞬间融成春水。
\"有没有受伤?\"他伸手托住她下巴,仔细端详她脸色,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当指尖触到她耳后被钉子划破的血痕时,他眸色骤然一冷,转头看向沈砚:\"人呢?\"
\"在帐中。\"沈砚垂眸,\"只是那刺客服了毒,如今只剩一口气......\"
\"带我去看。\"陆沉舟攥着林清浅的手不肯松开,像是怕一放手便会失去什么。她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擦过自己手背,忽然想起年少时他教她握剑,也是这样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帐内弥漫着苦杏仁味,刺客蜷缩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林清浅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少了半截,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金箔——那是太子赏赐给心腹的金缕衣碎屑。
\"说......\"陆沉舟蹲下身,声音轻得像哄孩子,却带着令人发寒的压迫感,\"是谁让你们来的?\"
刺客忽然笑了,血沫从齿间溢出:\"将军可知......京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黑血,\"您的副将......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涣散。陆沉舟起身时,靴底碾碎了刺客指间掉落的东西——半枚刻着\"砚\"字的铜扣。林清浅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抬头看向沈砚,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退到帐外,背影挺得笔直,像根即将绷断的弦。
\"沈副将,进来。\"陆沉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指却轻轻按上腰间的剑柄。
帐帘掀起的刹那,林清浅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沈砚走进来时,腰间的剑穗还在轻轻晃动,那是她用陆沉舟旧战袍的边角料编的,此刻却像根刺,扎得她眼眶生疼。
\"末将......\"沈砚开口时,忽然瞥见林清浅手中的断簪,声音戛然而止。那是昨夜她情急之下折断的簪子,此刻被她用红绳系在腕间,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陆沉舟忽然伸手拽过林清浅,将她护在身后:\"沈砚,你跟了我十二年。\"他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流水,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从扬州街头的乞儿,到如今的铁血副将,我自问从未负你。\"
沈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痛楚:\"将军可知,末将的母亲还在京中?\"他从怀里掏出封信,信纸边缘染着陈旧的血迹,\"三日前收到的飞鸽传书,若我不照做......\"
林清浅看见信纸上那个\"沈\"字刺目的红,那是用鲜血写的威胁。她忽然想起去年冬至,沈砚曾托她给家中老母捎去两匹蜀锦,说老人家怕冷。
\"所以你就打算杀了她?\"陆沉舟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手按在剑柄上的青筋暴起,\"你可知,若今日她出事,我会将整个京城的沈家巷夷为平地?\"
沈砚忽然跪下,铠甲磕在地上发出闷响:\"末将知错!但末将实在......\"他抬头时,眼角已泛起血丝,\"太子派人劫了末将老母,说若不杀了林姑娘,便将她做成'人彘'!\"
帐内死寂。林清浅感觉陆沉舟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动。她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背,指尖触到他腕间的旧疤——那是当年为救她,被流寇砍伤的。
\"让我试试。\"她低声说,从袖中摸出枚银色细针,\"或许能逼出他喉间的毒。\"
陆沉舟转头看她,目光复杂。她冲他轻轻点头, knelt beside刺客尸体。银针在烛火上燎过,刺入刺客喉结下三寸的位置。暗红色的血珠渗出,带着股刺鼻的腥味。
\"砚台。\"她头也不抬,春桃立刻捧来清水。林清浅用帕子蘸水,轻轻擦拭刺客嘴角,忽然在他后槽牙处发现个细小的机关——那是藏毒的暗格!
\"小心!\"陆沉舟话音未落,林清浅已用银针挑开暗格。黑色粉末飞溅的瞬间,她被他猛地拽进怀里,玄甲的鳞片硌着她的锁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
\"没事。\"她抬头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替她挡箭后,也是这样的表情。指尖悄悄勾住他腰带,像当年在寒山寺外那样,轻轻拽了拽。
陆沉舟低头,看见她眼中的笑意,忽然伸手捏了捏她耳垂:\"以后不许离危险这么近。\"他声音发哑,却在转头时恢复冷锐,\"沈砚,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沈砚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但求将军念在末将曾救过您三次性命,放过末将老母......\"
\"谁说要杀你?\"陆沉舟忽然冷笑,弯腰扯下刺客衣襟,露出心口处的青色胎记,\"你以为太子为何派这些'夜昙'死士来?他们根本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复命。\"
林清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胎记形如狼首,正是北疆狼主的暗卫标记。她忽然想起密报里说,太子与狼主余党勾结,顿时浑身发冷。
\"沈砚,你带一队人马,即刻去京中接你母亲。\"陆沉舟扔出块腰牌,\"若遇到阻拦,便说是奉我的将令。记住,只信得过你自己的眼睛。\"
\"将军......\"沈砚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滚。\"陆沉舟转身走向舆图,声音里带着不耐,却在指尖抚过\"京城\"二字时,忽然顿住,\"若敢负我,天涯海角,我也必杀你。\"
\"是!\"沈砚重重叩首,起身时撞见林清浅担忧的眼神,忽然伸手扯下那剑穗,\"姑娘,这东西......还是属下毁了吧。\"
林清浅摇头,将剑穗塞进他掌心:\"带着。若遇到危险,便拿这个去城西的悦来客栈,找一位姓陈的掌柜,他会帮你。\"
沈砚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攥着剑穗大步走出帐外。林清浅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忽然想起陆沉舟说过,沈砚曾在雪地里替他挡过九刀,直到援军赶到时,人已冻成血人。
\"在想什么?\"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疲惫的暖意。他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林清浅闻到他身上混着的血腥味和松木香,忽然想起昨夜他临走前,往她锦囊里塞了块蜜饯——他总说她怕苦。
\"在想,当年寒山寺的桃花,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开得盛?\"她伸手抚过他胸前的甲胄,摸到里面贴身藏着的断簪,\"等打完这场仗,我们便去寺里还愿吧,就说......\"
\"就说我们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他接过话头,低头吻了吻她眉心,\"浅儿,你怕吗?此番回朝,必定是九死一生。\"
她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着初升的朝阳,比昨日的火烧云更炽热。指尖轻轻描摹他脸上的疤痕,从耳后到下颌,每一道都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不怕。\"她将脸贴在他胸前,听见心跳声如战鼓,\"你看,天边的火烧云又红了。\"她转身指向东方,那里云霞翻涌,像极了十年前他满身是血却笑着对她说\"我带你走\"时的模样。
陆沉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那是上天在为我们铺路。待我踏碎这乱世的荆棘,便用这云霞作聘,桃花为笺,娶你回家。\"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候浑身是血地滚下马背,呈上一封染血的密信。林清浅看见陆沉舟展开信纸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上面八个朱砂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疼——\"陛下殡天,太子登基\"。
\"变天了。\"陆沉舟低声说,指尖捏皱了信纸。窗外的火烧云愈发浓烈,像是要将整个天幕点燃。林清浅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里面的断发与碎玉硌着掌心,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乱世中的情劫,往往要用血来渡。\"
她抬头看向陆沉舟,却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眼中有火焰在烧。那是比云霞更炽热的光,比刀剑更锋利的信念。她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起走,有些劫注定要共同渡,因为在彼此眼中,早已倒映着永恒的春天。
\"我们该走了。\"陆沉舟替她披上披风,手指划过她腕间的断簪红绳,\"这次,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好。\"林清浅点头,从案上拿起那卷兵书,里面夹着的桃花标本忽然飘落。她弯腰拾起,花瓣却在掌心碎成粉末,像极了他们逝去的十年光阴。
出帐时,风卷着硝烟扑面而来。林清浅望着远处整装待发的大军,玄甲映着朝阳,像片赤色的海。陆沉舟牵过她的手,将一枚青铜虎符塞进她掌心:\"若我有不测,便用这个调兵。记住,三十万铁军,只认虎符,不认人。\"
她攥紧虎符,触到上面凹凸的纹路,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护着你,是我一生的兵戈。\"抬头看时,天边的火烧云已染遍整个苍穹,像是谁在天幕上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战\"字。
马蹄声起时,林清浅听见陆沉舟在她耳边低语:\"浅儿,待这烽烟散尽,我定要在江南的桃树下,为你梳一次长发,看花瓣落在你发间,像落了一场春天。\"
她笑了,将断簪插入发间:\"我等着。\"远处传来号角长鸣,惊起一群白鹭。林清浅望着漫天云霞,忽然觉得这乱世虽险,却因有他在侧,而变得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