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的木制雪橇在厚厚的积雪上滑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像濒死者最后的呻吟。米卡俯着身,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拉拽的麻绳上,绳子深深地勒进他单薄的肩膀,磨得皮肉火辣辣地疼。他每向前迈出一步,双腿都会陷进没过膝盖的积雪,再拔出来时,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冷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颊,他呼出的每一口白气,都在瞬间被风撕碎。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心中只有一团火在烧。那团火的名字,叫老维。
雪橇上,芬恩用一件破旧的兽皮裹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若不是他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他看起来就像一具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尸体。那张曾经总是挂着爽朗笑容的脸,如今只剩下青紫的肿胀和干裂的血痂,像一张被胡乱揉搓过的废纸。
他们已经在这片白茫茫的死寂中跋涉了多久?米卡不知道。他只记得离开雪洞前,“老头儿”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下的那幅潦草地图。
“他不会走大路,”那时,“老头儿”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阿姆瑞奇那条老狗虽然死了,但省兵还在。老维那家伙,比谁都怕死,也比谁都多疑。他会选这条路,最隐蔽,但也最难走,方便他随时钻进林子里。马车在这种路上,跑不起来。”
米卡当时急切地问,那他们怎么可能追得上?
“老头儿”的脸上露出孩童恶作剧时的狡黠笑容。
“我跟他闲扯的时候,顺便帮他那辆新马车的轮轴,松了颗不那么要紧的螺丝。”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死不了人,但马车跑快了,总会‘咯噔’一下。像他那种多疑的性子,每咯噔一下,都够他心惊肉跳地停下来检查半天了。”
回忆的片段一闪而过。米卡咬紧牙关,将麻绳又往肩上勒了勒。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不知道芬恩哥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老维那个混蛋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换条路跑了。
突然,雪橇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三下,短促而有力。
米卡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芬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正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吃力地敲击着雪橇的木板,然后,又用尽力气,指向了左前方一片看起来更陡峭、更难行的密林。
那是地图上,“老头儿”画出的最后一条捷径。穿过那里,就能抵达隘口,那是老维逃亡的必经之路。
米卡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走相对平缓的山腰,而是拉着雪橇,一头扎进了那片被枯枝和积雪覆盖的密林。
隘口的风,比山谷里更烈。米卡将雪橇藏在一处被几块巨岩遮挡的避风处,又将芬恩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让他靠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
做完这一切,他抽出腰间那把刀刃上带着豁口的匕首,像一头准备捕猎的幼狼,匍匐在隘口边缘的雪地里,双眼死死地盯着远方那条蜿蜒的山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当远方的山路尽头,终于出现一个缓缓移动的小黑点时,米卡的心跳的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响。
来了!是他吗?
讽刺的是,米卡他不认识老维。
他回头,想向芬恩确认,却看到芬恩的身体正剧烈颤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恨意仿佛要化作实体,冲向那个人。芬恩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就像野兽受伤后准备搏命时的低吼,左手将身下的积雪,捏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冰坨。
就是他!米卡瞬间明白了。芬恩哥的身体,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指认了那个仇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匕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在马车经过时冲出去。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和木头被拖动的声音。米卡回头,看到芬恩正挣扎着,用左手将那张米卡一直背在身后的旧弓,从雪地里拖了过来。
这张弓曾断成两截,米卡捡回来后,一直当成是芬恩哥唯一的遗物。
原本他只是草草的将弓绑在了一起,可不知在哪天,当他睡醒后,弓已经被修复的差不多了。
米卡发现时,“老头儿”只是懒洋洋地说:“是你晚上梦游,自己修好的吧。”
芬恩的动作笨拙而吃力,他想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体,想拿起那张曾经像他手臂延伸一样的长弓。他想复仇,那份滔天的恨意,让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骇人的火焰。
米卡看着他,心里一酸。他知道芬恩哥在想什么。
“芬恩哥,你别动,我去!”米卡压低声音,急切地说,“我能行!我一定能杀了他!”
芬恩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地,用左手抓起弓身,又用那只被斩断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和小指的右手,笨拙地从箭袋里夹出一支箭。
他想拉弓。
他用左手死死地握住弓身,将弓的一端抵在岩石上,试图用牙齿咬住弓弦,再用右手手腕的力量去拉。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与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弓身只是微微弯曲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弧度,那支被他夹在残指间的箭矢,便“啪嗒”一声,无力地从弓弦上滑落,掉进了雪地里。
芬恩的身体一僵,眼中那团复仇的火焰,瞬间被绝望的冰水浇得只剩下青烟。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的低吼,用头轻撞着向身旁的岩石。
远处的马车越来越近了,那“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像死神的脚步,一步步碾过米卡的心脏。
芬恩没有放弃。他再次抓起一支箭,再一次尝试。这一次,他更加用力,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和用力而扭曲,撕裂的伤口似乎又有血渗了出来。他终于将弓弦勉强拉开了一点点,但因为无法稳固,整个弓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嗖——”
箭矢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可笑的弧线,最终无力地插在了十几步开外的雪地里,离那条山路还有遥远的距离。
芬恩看着那支孤零零地立在雪中的箭,眼里空洞无物。他松开了手,任由那张陪伴了他半生的长弓滑落在地。他低下头,将脸埋进双膝之间,那宽阔而残破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无声的抽泣,比任何嘶吼都更显悲怆。
米卡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芬恩那只被斩断了手指、还在微微渗血的右手,又看了看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长弓。他想起了芬恩哥曾用这只手,为他削出第一个木雕;用这张弓,射落第一只飞鸟;用这双手,在他发烧的夜晚,一次次为他更换额头上的湿布。
那双手,曾为他撑起一片天。
他也是个才二十岁来岁的哥哥,只是为了村子,为了他,他选择成为大人。对米卡来说,芬恩既是哥哥,也是父亲。
米卡的目光,从芬恩颤抖的背影,落到了自己那双紧紧握着复仇匕首的手上。
他松开了手,任由那破匕首掉落在雪地里。
米卡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芬恩面前,跪了下来。
他没有去捡自己那把匕首,而是伸出自己的双手,以虔诚的姿态,捧起了那张被芬恩遗弃在雪地里的长弓,轻轻拂去上面的雪花。
当米卡将那张长弓重新递到芬恩手中时,芬恩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和失望。
然而当米卡抬起头,注视着他时,芬恩看到了米卡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那里面,曾经燃烧的、如同野兽般的复仇火焰,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沉重、属于男人的理解与承担。
他从那双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这个在半个月前还只会跟在身后,芬恩哥芬恩哥的叫着,依赖着他的孩子,此刻,已经真正地长大了。
米卡迎着他的目光,这次没有躲闪。
他看着芬恩再也无法拉开弓弦的右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他张开手掌,五指修长而有力,充满了属于少年未被磨损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他的动作,已经说出了一切。
芬恩看着米卡含着泪光却再无一丝疯狂恨意的眼睛,看着那只为他举起的、年轻而有力的手。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散去了了,又有什么东西,被重新建立起来。他眼中的痛苦、不甘和挣扎,在这一刻,如冰雪消融,化作了一片深沉而温柔的湖泊。
米卡,也长大了。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米卡哭了,泪水顺着他冻得发红的脸颊滑落。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芬恩的支点,用双手帮助芬恩将那张沉重的长弓稳稳地举起。
芬恩笑了,颤抖着,将一支羽箭搭在了弓弦上。那动作,依旧如往日般熟练,仿佛早已刻入了灵魂。
芬恩的头,轻轻地靠在了米卡的肩膀上。
他闭上的是那只满是不甘与怨恨夹杂着满腔怒火的眼,睁开是属于顶尖猎人,即使黯淡却依然锐利的另一只眼,透过箭簇的锋芒,瞄准了那个正在马车上哼着小曲,对死亡毫无察觉的身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隘口呼啸的风,停止了。
远处马车的声响,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和那张被赋予了两种执念的、拉至极限的长弓。
芬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米卡松手。
弓弦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震响,那是命运的最终宣判。
箭矢离弦,带着复仇的怒火、守护的温柔,以及两个灵魂交织的力量,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黑线,撕裂了山谷间冰冷的空气。
马车上,老维正靠着一堆用油布包裹的财物,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小瓶从酒窖里“顺”来的酒,惬意地抿了一口。
他正美滋滋地盘算着未来,颈间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破风声,紧接着,是一股冰冷刺骨的剧痛。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手中的酒瓶滑落,在车厢里摔得粉碎。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一支熟悉的、用鹰羽做尾的猎箭,正从他的咽喉处穿出,箭簇上,还带着他温热的、喷涌而出的鲜血。
他张了张嘴,想呼喊,想质问,明明一切都在计划内顺利进行,可这是.......,
但发出的只有“嗬嗬”的漏气声。
老维临死前的走马灯里,一一闪过每一种可能,却唯独没有出现米卡与芬恩。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辆失控的马车,侧翻着冲向山壁,以及天空中那道狰狞的、仿佛在嘲笑着他所有算计的裂缝。一块被车轮碾起的,不起眼的小石子,高高地弹起,又轻轻地落下,恰好砸在了老维那双圆睁,充满不甘和错愕的眼睛上。
松开弓弦的那一刻,米卡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雪地里。他看着远处侧翻的马车,看着那个倒在雪地里不再动弹的身影,预想中的狂喜和快意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空虚。
结束了……吗?就这样?
芬恩的身体也猛地一松,仿佛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他转过头,用那双充满欣慰和疲惫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米卡,然后,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但发自内心的笑容。
米卡看到芬恩虚弱的样子,立刻从复仇的空虚中惊醒。他连滚带爬地扑到芬恩身边,检查他的伤势,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老头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隘口。
他看着远处那辆侧翻在雪地里的马车,和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虚脱般靠在一起的芬恩和米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子,”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述说一件早已知道结果的事,“我们的赌局结果怎么样啦?”
米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倒在雪地里的老维,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巨大,空洞的茫然。他扶着芬恩,让他重新躺上雪橇。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泛着泪花的眼里满是失落,看着“老头儿”,声音沙哑:“……我输了。我真的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你说的怪物了。”
“老头儿”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所以,愿赌服输,跟我走吧?”
米卡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雪橇上气息微弱,但脸上却露出一丝安详睡意的芬恩。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头,眼中是未曾见过坚定。
“对不起。”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真的很对不起,但...我……我不能跟你走。芬恩哥需要我,我是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舌头,我不能离开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你想说话不算数?”老头儿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和质问。
“米卡没敢抬头,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无法面对,他当然知道,没有老头儿,别说报仇,连芬恩哥都救不回来。
“老头儿”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揶揄和淡漠的脸上,悄然转化为笑容,发自内心,前所未有。
“看你那样子,哈哈……哈哈哈!
米卡,是你赢了。
一路走来,像这样的赌局我赌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赢。
但我不想赢。我赢,就代表我真的输了。
可今天,我真高兴我输了!”
听到老头儿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米卡低着头,悄悄抬起眼皮,想要看看他的表情。
老头儿走上前,不再是之前那样没个正形,而是蹲下来,郑重地,用那只干瘦的手,摸了摸米卡的头。
“谢谢你,米卡。让我这老家伙,有了继续在迷雾里走下去的动力。在这片连神都放弃了的烂泥地里,原来真的……还能开出花来。”
就在他蹲下身的瞬间,米卡透过他斗篷被风吹起的一角,惊恐地看到,他本该是血肉之躯的腰侧,竟然呈现出一种违背常理的的“空洞”,仿佛那里的空间和血肉被什么东西一同挖掉了一块又一块。
这是米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老头儿。
“老头儿,你……”米卡惊呼出声。
“老头儿”明白米卡看到了什么,微笑地打断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要为朋友保守秘密。”
他将身上剩下的所有药和干粮都留在了雪地上,没有说再见,转身,步履依旧从容,一步步地走进了远山的迷雾之中,像他来时一样。
米卡大喊:“你要走了吗?!那.....那我该怎么报答你?!”
远处传来“老头儿”飘渺的声音:
“不如就,好好活下去?”
米卡站在原地,想着老头儿的话,许久未动。直到一旁的树枝上的积雪,落在地上的动静,才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好像...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看着“老头儿”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靠在雪橇上,身心俱疲,沉沉睡去的芬恩。将那张完成了自己最后任务的弓,轻轻地放在了芬恩的身侧。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拉动了雪橇的麻绳。
“咯吱——”
雪橇再次在雪地上滑行。
“真是个怪老头儿。”
米卡也没有回头,迎着远方那不知是晨曦还是残阳的微光,拉着他仅剩的、也是他选择要守护的世界,一步一步,迎着微光走去。
未来会怎样,芬恩哥还能撑多久,安是否真的已经安全,他都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从今天起,活下去对自己来说,有了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