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城区,是巨兽即将现世的惊天动地;而在城市另一端,几乎同一时间,那座象征着秩序与神圣的分教会圣堂,则正经历着一场由内而外的的崩塌。
亚德里安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正在疯狂旋转、即将散架的石盒。前一秒还算坚固的地面猛然向上拱起,又狠狠落下,将他掀翻在地。紧接着,是擂鼓般的密集撞击声,从四面八方,尤其是从脚下深处传来。墙壁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裂痕,大块大块的石料和灰泥倾泻而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护住头颅,呛人的烟尘瞬间涌入鼻腔和喉咙,引发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亚德里安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不是被摇晃,而是被一股沛然巨力向上抛起,随即又重重撞在侧面的石墙上!
“呃啊!”剧痛从肩膀和后背传来,撞击让他眼冒金星,耳中嗡鸣一片,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疯狂振动。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周围的世界已经开始分崩离析。透过弥漫的尘埃和摇晃的视野,他看到房间的天花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断裂、塌陷。烛台、桌椅早已翻倒在地,碎裂的木片四处飞溅。
门外传来众多充满惊骇的尖叫,随即被一声沉重无比的碾压声硬生生截断。那扇隔绝房门,在一次格外剧烈的震动中,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轰然向内炸开,碎裂的门板混合着石块砸落在房间里。
亚德里安惊恐地抬起头,透过破碎的门框向外望去。曾经庄严肃穆的走廊已然面目全非,地面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缝隙,两侧的墙壁像被巨手揉捏般坍塌变形,不远处的穹顶整个垮塌下来,彻底堵塞了通路。熟悉的圣堂结构正在分崩离析,化为一座摇摇欲坠的坟墓。纯粹的对毁灭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顾不上手臂的疼痛,也顾不上可能存在的其他伤势,他手脚并用地向着稍微开阔一些的走廊爬去。他动作笨拙,因为恐惧和疼痛而显得有些滑稽,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灰尘呛入他的口鼻,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吞咽着沙砾。他连滚带爬,过程中膝盖撞在坚硬的石块上,又是一阵剧痛,但他只是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终于,他挪到了一处看起来相对还算完整的拱形门框下,这里似乎暂时承受住了冲击。亚德里安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味。他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灰尘、汗水,还有一些血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臂,衣袖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所幸感觉骨头似乎没断,但皮肉伤口肯定不浅,火辣辣地疼。他环顾四周,曾经庄严肃穆的圣堂走廊此刻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烟尘弥漫,空气中混杂着石灰、木头和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土腥气。发生了什么?是刚才那个方向的爆炸引起的吗?那威力……简直无法想象。
与此同时,佩里尔才从那条幽深的螺旋石阶走上来不久。他正准备回到办公室,思考如何应对这愈发失控的局面,那毁灭性的震荡便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正站在窗前,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混乱,投向更深邃的地方。当那毁灭性的震动传来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并非因为脚下的摇晃,而是因为那震动的源头、强度和性质——那绝非寻常的地震,而是某种……根基性的崩坏,直接来自他最在意、也最隐秘的那个方向。
办公室里那些象征着秩序和权威的书架、文件、器物,在剧烈的摇晃中轰然倒塌,但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地下的那道暗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绝对不行!
脚下的地面如同狂涛中的甲板般剧烈起伏,墙壁发出呻吟,头顶的吊灯疯狂摇曳,最终“砰”地一声砸落在地,摔得粉碎。佩里尔那张总是如同冰雕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惊慌。这不是普通的震动!这是……地下出事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平日的从容和威严,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地下的那道暗门方向。他必须去确认奥菲斯怎么样了。他们多年的心血,维系的一切,那个关乎“圣都计划”的秘密……绝不能出事!
现实比他的意志更为残酷。通往暗门的走廊已经开始塌陷,巨大的石块落下,彻底阻断了前路。佩里尔试图绕开,脚下的地面却突然发出断裂声,猛地向下塌陷。他躲闪不及,整个人随着碎石跌落下去,虽然落差不高,但左腿被一块沉重的预制石板死死压住,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可他此刻感受到的最强烈的,却不是腿上的剧痛,而是那股 心脏被生生捏碎般的、彻底的绝望感。
就在佩里尔和亚德里安各自陷入险境的同时,那来自地下深处的毁灭交响曲,也正以一种无形却无比清晰的方式,回荡在圣堂之下。
先是几声短促、尖锐、被瞬间切断的惊叫,那是守在地下入口处的精锐守卫们最后的遗言,随即被巨大轰鸣彻底淹没,只剩下被活埋的哀嚎。
紧接着,是密集脆响,清脆而连绵不绝——那是镶嵌在地下大厅穹顶的晶石,在大范围结构坍塌中断裂、碎裂、如雨坠的声音。
大厅中央那个黑色石台,在无法承受的结构破坏下彻底崩塌。
几乎在石台崩塌的同一瞬间,响起了一连串尖锐刺耳、如同精钢锁链被蛮力强行扯断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一股无形能量在失去约束后溃散时产生的呲呲声。
散落各处的黑色盔甲部件,在崩塌的地面上翻滚、撞击,被卷入其中,最终随着大面积塌陷的地面,坠入了更深的、新裂开的黑暗深渊之中。翻滚撞击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无法探知的地底,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最后,当剧烈的震动稍稍平息,在所有毁灭性的声响间隙,从某个特定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结构彻底垮塌、被完全掩埋的最终闷响。那里,是囚禁着奥菲斯五世的石室所在。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彻底的、被深埋于无尽黑暗与沉寂之中的终焉。
神怜分教会地下的秘密,连同承载它们的物理空间,在这一刻,被埋葬。
烟尘渐渐沉降了一些,能见度稍微好了些。亚德里安捂着受伤的手臂,挣扎着从门框下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走廊大部分区域已经变成了无法通行的废墟,到处是堆积的石块和断裂的木梁。就在他不远处,他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有人还活着?
他循着声音望去,借着从破损墙壁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一个白色身影被压在一堆石块下面,是佩里尔他似乎,伤到了腿,正痛苦地尝试着移动。
看到佩里尔,亚德里安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就是这个人,把他困在房间里,让他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就是这个人,用那冰冷的“大局”和“使命”来回应民众的苦难。但此刻,看着对方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那身象征权威的白色执事袍沾满了灰尘和血污,亚德里安内心的犹豫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受伤的人。而且,他是分教会的领袖。
亚德里安咬了咬牙,忍着手臂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着佩里尔的方向挪去。他自己的膝盖可能也在刚才的爬行中擦伤了,每走一步都牵动着痛处。
“大人!您怎么样?”他一边靠近,一边喊道。
佩里尔抬起头,看到是亚德里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随即又被痛苦所取代。“我的腿……被压住了。”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嘶哑。
亚德里安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情况。压住佩里尔腿的是一块不规则的大石板,相当沉重。他试着用双手去推,但受伤的左臂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石板纹丝不动。他急得满头大汗,环顾四周,看到旁边有一根断裂但还算粗壮的木梁。
“大人,您忍一下!”他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将木梁的一端插进石板下面,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以肩膀顶住木梁的另一端,把它当作杠杆,猛地向下一压!
“呃……”亚德里安脸憋得通红,手臂的伤口仿佛要裂开一样,血又渗出了不少。木梁发出吱呀的声响,石板终于被撬起了一道缝隙。
“快!”佩里尔抓住机会,忍着剧痛将受伤的腿抽了出来。
亚德里安松开木梁,石板“砰”地一声落回原处。他也因为脱力而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两人都暂时脱离了直接的危险,瘫坐在离废墟稍远,相对安全的一个角落。佩里尔靠着墙壁,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更加苍白,嘴唇干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腿,裤子已经被血染红,小腿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显然是骨折了。他看着旁边同样狼狈不堪、手臂还在流血的亚德里安,眼神复杂难明,有痛苦,有惊愕,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绝境中对唯一援手的依赖。
短暂的喘息过后,佩里尔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他的目光越过亚德里安,投向那片通往地下的、如今已被彻底掩埋的区域。那里,曾经是他所有计划的核心,是他维系奥菲斯家族最后血脉、实现那个宏伟蓝图的关键之一所在。而现在……
一片死寂的废墟。
现实狠狠刺穿了他一直以来用理智和意志构筑的坚硬外壳。他的呼吸猛地变得急促起来,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收缩。
“不……”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下一刻,他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疯狂的力量,猛地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亚德里安,管他自己也站不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冲向那片塌陷的废墟。
“大人!”亚德里安吃了一惊,连忙想要阻止。
但佩里尔根本不理会,他甚至想要用那条受伤的腿支撑身体,结果剧痛让他立刻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这个摔倒,仿佛点燃了他内心压抑已久的炸药桶。他不顾一切,甚至忘记了腿上的剧痛,开始用双手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疯狂地向前爬行,指甲在粗糙的石块上刮擦,很快便渗出血丝。他的动作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念,仿佛那片废墟下埋葬的不是秘密,而是他的整个灵魂。
“大人!您冷静点!那里太危险了!已经完全塌了,下面什么都没了!”亚德里安再次上前,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佩里尔的腰,试图阻止他这近乎自残的行为。他能感觉到佩里尔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滚开!!”佩里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猛地回过头,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抓住亚德里安的手臂,用力想要甩开,声音嘶哑地低吼,“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亚德里安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疯狂和绝望震慑住了,但还是死死地拉着他不放。他自己的伤口因为用力也再次传来剧痛,但他不能放手,佩里尔现在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身体的无力,计划的彻底破灭,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和重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佩里尔的理智防线。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亚德里安胸前的衣衫,力量大得让亚德里安感到有点喘不过气。
“放手!!”佩里尔的脸扭曲着,混合着无法形容的痛苦、绝望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愤怒,唾沫星子喷溅在亚德里安的脸上,“奥菲斯……奥菲斯他还在下面!王城的希望…一切……全都完了!全都没了!!!”
他喊出“奥菲斯”这个名字时,声音已经完全变形,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失去支撑的绝望嘶吼。他没有解释任何事,只是在宣泄。
喊完这句,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紧抓着亚德里安衣襟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瘫软下来。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象征着终结的废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指缝间,传出几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野兽在舔舐伤口般的低沉呜咽。
那身总是熨烫得一丝不苟、象征着神圣与秩序的白色执事袍,此刻沾满了灰尘、碎石和斑驳的血迹,破烂不堪地裹在他颤抖的身体上,如同他内心世界彻底崩塌的写照。
亚德里安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佩里尔……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甚至显得有些冷酷的执事大人,竟然会如此失态?原来,在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也隐藏着如此激烈、如此痛苦的情感吗?
是为了奥菲斯五世?可即便是前领主遭遇不测,也不至于让佩里尔崩溃到如此地步,佩里尔的反应,那种“一切都完了”、“王城的希望”的绝望,远远超出了对一位“静养”中的前领主可能遭遇不幸的正常悲痛范畴。
亚德里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提醒着他眼前的现实。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一部分是因为寒冷和失血,但更多的是因为恐惧和困惑。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教会,他所敬畏的领袖,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他从未想象过的一面。那宏伟的“寻神之路”,那庄严的圣堂,此刻都变成了眼前的断壁残垣,而维系这一切的权力核心,似乎也随着这物理的崩塌而碎裂了。
佩里尔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但身体的颤抖并未完全停止。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他的脸上脏兮兮的满是湿润的灰尘,分不清是血还是泪。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神采也像被那地底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那片象征着毁灭的废墟,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也或许只是一两分钟,但在亚德里安感觉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佩里尔的眼神似乎重新聚焦了一点,但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疯狂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彻底死去了。他尝试着想要撑起身体,但受伤的腿和耗尽的力气让他只是徒劳地动了动。他最终放弃了,只是将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带着一种解脱般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袅袅散去。
亚德里安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上前安慰?他不知道佩里尔经历了什么,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询问真相?他不敢,也不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那可能极其残酷和黑暗的真相。他只是一个普通牧师,他的信仰,他的世界观在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后,已经遭受了太过剧烈的冲击。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清晰的、来自远方的巨大咆哮声隐隐传来,穿透了废墟的阻隔,带着一种原始而恐怖的威压。紧接着,是零星的爆炸声,以及更加遥远模糊的、人群的惊叫和哭喊声。
那是…外城区的方向。
奥菲斯领主城的末日,似乎正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同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