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侧殿暖炉烧得正旺,却烘不散阿依娜指尖的凉意。
她替身旁的苏明漪理正宫装领口的珍珠璎珞——因是孪生姐妹,两人眉眼本就相像,穿上一式宫装后,愈发像照镜子般难分彼此,只苏明漪耳后那颗淡红小痣,成了细微标记。
触到妹妹后颈细汗,阿依娜才惊觉这看似规整的绸缎下,三人心跳都如鼓点般急促。老宫女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时,铜盆里的熏香正腾起袅袅白雾,将镜中三张面容熏得模糊——苏明漪偏过头,龙脑香浓烈气味让她想起幼时染病,阿依娜总用帕子蘸着清水,给她擦拭额头的旧时光。
“净手。”
老宫女的声音像冰棱子敲在青砖上。阿依娜率先将手浸入温水,苏明漪却缩了缩手指,直到与姐姐交换个眼神,才怯生生探入。
她指尖触到盆底雕刻缠枝莲的银片,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将姐妹俩的平安绳系在一处——她的绳末端坠着银铃,阿依娜的则是片錾着相同莲纹的银片,此刻那银铃正被阿雅攥在手心晃得轻响。
“姐姐,”苏明漪拽拽阿依娜衣袖,声音发颤,“我腰间瓦剌流云纹样……会不会被瞧出端倪?”她低头盯着暗纹,宫灯下,那纹路与阿依娜裙裾上的,像两朵同根而生的花,静静绽着冷光。
穿过抄手游廊时,阿雅的银铃又叮当乱响。
老宫女猛地驻足,苏明漪吓得往阿依娜身后躲,发间碧玉簪险些滑落——这簪子是姐妹俩入宫前,母亲拆分了祖传玉镯打的,一人一支,此刻在宫灯下泛着温润光,倒成了她们与家乡唯一的牵连。
她偷瞄远处宫殿飞檐积雪,檐角蹲兽投下怪诞影子,忽想起家乡敖包旁的经幡,那些风中哗哗响的布条,至少不会像这宫墙,把人困得喘不过气。
“别抖。”阿依娜低声叮嘱,伸手覆在妹妹发间簪子上,“越怕,越容易露怯。”
可苏明漪望着老宫女鬓边晃动的碧玉簪,只觉那簪尖像淬了冰,随时能扎进自己心里——毕竟,这宫里连支像样的簪子,都藏着数不清的规矩与算计。
暖阁内丝竹声混着烤肉香飘来,苏明漪攥紧袖中帕子。
阿依娜掀帘时,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明黄帷幔下首座女子映入眼帘——孙皇后耳垂东珠随动作轻晃,苏明漪忽记起母亲说的,宫里唯有皇后能用十二颗东珠串耳坠。“那是孙皇后。”
阿依娜声音在耳边响起,苏明漪却盯着皇后指间玉扳指——通透得像草原冰湖的玉,她总觉湖底藏着什么,正透过玉石幽幽望来,叫人发慌。
“左手边是刘贵妃。”
阿依娜指尖碰了碰苏明漪手背。那穿藕荷色袄子的女子,正用银匙拨弄酥酪,腕上羊脂玉镯晃得苏明漪眼晕——这镯子,像极了她们祖母传下、却在战乱中丢失的那支。
她忽注意到,贵妃转动镯子时,指腹划过处泛着青痕,像常年握弓留下的印记。草原女子打猎,虎口也会有这般痕迹。“姐姐,”苏明漪嘴唇微动,“贵妃娘娘的护甲……”刘贵妃右手三指长的赤金护甲,尖端染着蔻丹,靠近指根却有浅褐污渍,像干涸的血滴,在烛火下泛着妖异光。
贤妃喂食白猫的画面,让苏明漪稍稍定神。
猫儿项圈鸽血红宝石在烛火下流转,她想起小时候,阿雅偷戴母亲红宝石戒指,被父亲笑着敲手背的模样。
可眼前这猫,眼神冷得像冬夜狼崽,瓦剌使者献上镶绿松石弯刀时,猫儿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苏明漪看见孙皇后指尖护甲划过酒杯,发出细微“嘶”声,刘贵妃的银匙“当”地掉进酥酪碗,溅出的奶液,直直洒在她们立着的廊下。
“跪下!”
老宫女猛地推了苏明漪一把。她额头磕在青砖上,冰凉触感叫人打寒颤。听见贤妃温柔却发颤的声音,苏明漪偷抬眼——贤妃正抚着白猫的背,可猫儿爪子死死勾着地毯,将织金纹样勾出一缕丝线。
苏明漪忽想起,方才路过偏殿时,见个洒扫宫女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半片染血的赤金护甲,那护甲边缘的牡丹雕花,竟与刘贵妃的分毫不差。
更漏敲了三下,雪光映在贤妃的白猫身上。
苏明漪见猫儿突然跃起,扑向刘贵妃裙角,被宫女按住时,爪子在锦缎上划出三道白印。刘贵妃猛地起身,护甲拍在食案上的声响,让苏明漪浑身一震——像极了草原上猎人陷阱触发的机关声。
她下意识拽住阿依娜衣袖,触到姐姐袖中硬邦邦的匕首,才想起也平说的:“若遇危险,往西北角月洞门跑,那里……”后半句被宫宴嘈杂吞了去,可此刻,这半句承诺,成了她们在这深宫里唯一的盼头。
殿外风雪更大,宫灯光晕在雪幕里明明灭灭。
苏明漪盯着孙皇后耳垂摇晃的东珠,忽觉那不是珍珠,是凝固的泪珠,坠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没人会心疼。
老宫女扯着她们往后退时,她瞥见方才那洒扫宫女端着食盘经过,袖口露出半截瓦剌特有的蓝灰色丝线——那丝线,和她与阿依娜给阿雅缝补袄裙时用的,竟是一模一样。
“姐姐,”苏明漪声音抖得像风中经幡,“我好像……看见不该看的了。”
阿依娜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这是她们自小到大最熟悉的温度,可此刻,在这深宫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心慌。
苏明漪望着暖阁内明黄帷幔,只觉那层层叠叠的绸缎像张网,将她们孪生姐妹与阿雅,牢牢困在中央。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在她越来越慌的心跳上——这深宫里的每道影子,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她们,已然不小心踩进了这张阴谋织就的网,再难脱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