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林山脉的背阴面,积雪深及大腿。李云龙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拔出腿来,棉裤早已被冰水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冰筒。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白雾在胡茬上结成了细密的冰晶。身后的一连战士排成单列,沿着他踩出的脚印缓慢前行,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长蛇蜿蜒在雪原上。
\"师长,歇会吧。\"一连长王大山凑上来,这个山东汉子嘴唇冻得发紫,脸颊上挂着两道冻伤的痕迹,\"战士们快撑不住了。\"
李云龙看了看怀表——凌晨三点二十,他们已经连续行军七个小时。队伍最后面的几个战士几乎是拖着腿在走,有个小战士甚至拄着步枪当拐杖。
\"再坚持半小时。\"李云龙指向远处一片黑黢黢的松林,\"到那里休整。\"
松林比想象中要远。当队伍终于跌跌撞撞地钻进林子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战士们顾不上清理积雪,直接瘫倒在树下,有人刚坐下就打起了呼噜。
\"不能睡!\"李云龙挨个踢醒睡着的战士,\"睡过去就醒不来了!把辣椒粉拿出来含上!\"
侦察排长陈石头拖着冻伤的脚走过来:\"师长,南面两公里处有个废弃的矿洞,可以避风。\"
李云龙点点头:\"带路。\"他转向王大山,\"留两个哨兵警戒,其余人进矿洞休整四小时。\"
矿洞入口被积雪半掩着,像张黑洞洞的大嘴。战士们鱼贯而入,洞内比外面暖和不少,至少没有刺骨的寒风。李云龙划了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出矿洞的轮廓——这是个废弃的煤矿,巷道四通八达,有些地方还用木头做了支护。
\"别往里走太深。\"李云龙警告道,\"小心瓦斯和塌方。\"
战士们三三两两地找地方坐下,有人已经开始用刺刀撬开冻硬的罐头。李云龙靠坐在洞壁旁,从怀里掏出老妇人给的药粉,撒在大腿的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像火烧一样疼,他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
\"师长,喝口热水。\"通讯员小张递来个军用水壶,里面是融化的雪水,还飘着几片松针。
李云龙喝了一小口,把水壶递回去:\"给伤员们分分。\"他看向角落里几个重伤员,卫生员正在给他们换药,\"怎么样?\"
\"老周不行了。\"小张低声道,\"弹片伤了肺,一直咳血。\"
李云龙撑着洞壁站起来,腿上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他走到老周身边蹲下,这个从山西就跟他的老兵此刻脸色灰白,嘴角挂着血沫,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一样嘶哑。
\"师长...俺...俺不行了...\"老周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俺的党费...\"
李云龙接过沾血的布包,轻轻按住老周的手:\"别胡说,等到了后方医院...\"
老周摇摇头,突然抓住李云龙的手腕:\"答应俺...照顾...俺闺女...\"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棉衣。
卫生员摸了摸老周的颈动脉,冲李云龙摇摇头。洞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滴水的声音和压抑的抽泣。李云龙轻轻合上老周的眼睛,把布包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埋在外面。\"他声音沙哑,\"做个记号,等打完了仗...带他回家。\"
四小时的休整转瞬即逝。当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体钻出矿洞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山顶。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好几个战士出现了雪盲症状,不得不蒙上布条让人牵着走。
\"报告!\"侦察兵小刘跌跌撞撞地跑来,\"发现美军侦察队,正朝我们这个方向搜索!\"
李云龙立即示意所有人隐蔽:\"距离?人数?\"
\"不到一公里,大约一个排,带着军犬。\"
李云龙的大脑飞速运转。带着伤员在雪地里跑不过军犬,矿洞又容易被瓮中捉鳖。他看向四周地形——左侧是陡峭的山崖,右侧是开阔的雪原,都不是理想的撤退路线。
\"一连长,带主力沿山崖阴影处转移。\"李云龙快速下令,\"侦察排跟我留下引开敌人。\"
王大山刚要反对,被李云龙瞪了回去:\"执行命令!在二号集结点等我们,二十四小时不到就按预案行动!\"
主力部队刚离开,美军侦察队就出现在了视野里。十二名士兵牵着四条军犬,呈扇形缓慢推进。领头的军官不时查看手中的地图,军犬则低头嗅着雪地,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
\"准备手榴弹。\"李云龙低声对身边的五名侦察兵说,\"等他们再近点。\"
军犬突然狂吠起来,拽着皮带朝矿洞方向猛冲。美军士兵立即警觉地举起枪,慢慢向矿洞包抄过来。
\"现在!\"
六颗手榴弹同时飞出,在美军队伍中炸开。两名士兵当场被炸飞,剩下的慌忙寻找掩护。军犬挣脱了皮带,狂吠着冲了过来。
\"打狗!\"李云龙端起冲锋枪一个点射,领头的大狼狗哀嚎着栽倒在雪地里。
侦察兵们趁机开火,又撂倒了三名美军士兵。剩下的美军开始还击,子弹打在矿洞口的岩石上溅起一串火花。李云龙肩膀一热,知道被子弹擦中了,但他顾不上查看伤势。
\"交替掩护,撤进矿洞深处!\"
六人边打边退,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美军不敢贸然深入,只是向洞口扫射了一阵,然后呼叫了支援。
矿洞深处漆黑一片,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亮照路。李云龙摸了摸肩膀,湿漉漉的都是血,好在只是皮肉伤。
\"师长,前面有岔路。\"侦察兵小刘用手电照着三个黑漆漆的洞口,\"走哪边?\"
李云龙蹲下身,用手指试探着每个洞口的气流:\"走中间,有风说明通外面。\"
巷道越来越窄,有些地方不得不爬行通过。李云龙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内衣,在零下的低温中很快又结成了冰。突然,前方传来流水声。
\"地下河!\"小刘惊喜地叫道。
手电光照出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水流冲刷着两侧光滑的岩石。河岸很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顺着水流走,肯定能出去。\"李云龙抹了把脸上的汗,\"小心脚下,别滑倒了。\"
一行人沿着地下河艰难前行,不时有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很快在外套上结了一层薄冰。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出口!\"小刘激动地加快脚步。
出口被厚厚的冰凌封住,只留下顶部一条缝隙。李云龙用工兵铲砸开冰凌,刺骨的寒风立即灌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查看——外面是个陡峭的山坡,下方就是美军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十几顶帐篷整齐排列,天线和探照灯格外显眼。
\"见鬼。\"李云龙缩回头,\"直接钻敌人老窝里了。\"
他们被困在了出口处。退回去可能迷路,出去又会被发现。李云龙思考片刻,突然露出笑容:\"既然来了,总得给美国佬留点纪念。\"
一个大胆的计划很快形成:等天黑后摸进美军营地,制造混乱后趁机脱身。战士们检查了剩余的弹药——每人还有两个弹匣和两颗手榴弹,勉强够一次突袭。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李云龙借着缝隙透进的光亮处理伤口,用刺刀割开棉衣,撒上老妇人给的药粉。药粉刺激得他直冒冷汗,但血确是止住了。
黄昏时分,美军营地亮起了灯光。通过观察,李云龙大致摸清了营地布局:中央是指挥帐篷,周围是士兵宿舍,东侧是弹药堆放处,西侧停着几辆吉普车和通讯车。
\"重点炸通讯车和弹药堆。\"李云龙在地上画着示意图,\"制造混乱后从西侧突围,那边警戒最松。\"
夜幕完全降临后,行动开始。六人从出口爬出,借着夜色的掩护向营地摸去。李云龙和两名侦察兵负责通讯车,小刘带另外两人去炸弹药堆。
美军哨兵缩在岗亭里抽烟,根本没注意几个黑影从侧面溜进了营地。李云龙摸到通讯车旁,掏出两颗手榴弹,一颗塞进车底,一颗扔进敞开的车窗。
\"轰!\"通讯车被炸得跳了起来,天线和零件四处飞溅。
几乎同时,弹药堆放处也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整个营地瞬间亮如白昼。帐篷里的美军士兵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很多人连武器都没拿。
\"走!\"李云龙带着侦察兵向西侧狂奔,途中顺手向指挥帐篷扫了一梭子。
美军的反应比预想的快。探照灯很快亮起,机枪子弹追着他们打,在雪地上犁出一道道痕迹。小刘腿部中弹,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里。
\"别管我!\"小刘推开想扶他的战友,\"我掩护!\"
李云龙咬牙继续跑,身后传来小刘冲锋枪的怒吼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当他们终于冲出营地范围时,只剩四个人了。
\"小刘他...\"一个侦察兵红着眼睛回头张望。
\"继续跑!\"李云龙拽着他向前,\"别让他的牺牲白费!\"
美军的追击持续了整整一夜。李云龙带着剩下的三人专挑难走的路,翻山脊、钻密林、涉冰河,终于在天亮前甩掉了追兵。四人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身上的棉衣被汗水、雪水和血水浸透,在严寒中冻成了冰甲。
\"休...休息十分钟...\"李云龙喘得像个破风箱,肺部火辣辣地疼。
侦察兵小杨突然指着远处:\"师长,烟!\"
李云龙顺着指向望去,远处山谷里升起一缕青烟,在晨曦中格外显眼。他掏出望远镜观察,发现是个小村庄,烟是从村中央的祠堂冒出来的。
\"可能是我们的队伍。\"李云龙收起望远镜,\"小心接近,做好战斗准备。\"
四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村庄移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冻伤的脚早已失去知觉,只能机械地向前迈步。当距离村庄还有五百米时,李云龙示意停下。
\"不对劲。\"他眯起眼睛,\"太安静了。\"
确实,除了那缕青烟,整个村庄死气沉沉。没有鸡鸣狗吠,没有晨起的炊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李云龙让两名侦察兵从侧翼包抄,自己和小杨正面接近。
村口的景象让李云龙胃部一阵痉挛。十几具尸体整齐地排列在路边,有老人、妇女,甚至还有孩子。他们是被枪决的,每个人后脑勺上都有个黑洞洞的枪眼,鲜血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色的冰。
\"畜生...\"小杨干呕起来,眼泪在冻伤的脸上结成了冰珠。
李云龙握枪的手因愤怒而颤抖。他认出了其中几具尸体——是昨晚给他们带路的村民。美军显然是通过某种方式追踪到了这里,实施了报复。
祠堂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美军军服的高个子走了出来。李云龙立即举枪瞄准,却在看清对方脸时愣住了——是楚云飞!
\"李兄!\"楚云飞也看到了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
李云龙冲上前,一把揪住楚云飞的衣领:\"这是你干的?\"
楚云飞摇摇头,脸色阴沉:\"我们来时就这样了。\"他指了指祠堂里面,\"只找到一个活口,孩子,躲在灶台里。\"
祠堂里,几个晋绥军士兵正围着一个小男孩。孩子约莫七八岁,满脸烟灰,眼神空洞,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旧的布老虎。看到李云龙进来,他突然用朝鲜语喊了句什么,扑上来抓住李云龙的裤腿。
\"他说什么?\"李云龙问队伍里唯一懂朝鲜话的战士。
\"他说...求我们为他奶奶报仇。\"
李云龙蹲下身,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烟灰:\"告诉他,我们一定会的。\"
楚云飞走过来,递上一张从美军军官尸体上搜出的地图:\"李兄,你看这个。\"
地图上标注着美军的进攻路线和兵力部署,一个红色箭头直指狼林山脉北侧的志愿军后勤基地。李云龙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个基地被端,前线部队将彻底断粮断弹。
\"必须立即警告总部。\"李云龙站起身,\"有电台吗?\"
楚云飞摇摇头:\"被炸毁了。最近的友军在三十公里外的白石沟。\"
李云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仅剩的四名战士:\"我带着孩子去白石沟。老楚,你带人去找王大山的一连,按原计划行动。\"
楚云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保重。\"
李云龙抱起孩子,小家伙轻得像片羽毛。他最后看了一眼村口的尸体,转身踏入风雪之中。在他身后,幸存的村民们被一一安葬,简陋的木牌在寒风中伫立,像一队沉默的哨兵。更远处,美军的炮火已经开始轰击山脉另一侧的志愿军阵地,爆炸的闪光在灰暗的天空下时隐时现,如同死神的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