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名副其实。巨大的山岩如同猛禽的利喙,突兀地悬伸出来,俯瞰着下方一片相对平缓、背风的山坳。此刻,这片本该寂静的雪坳却成了修罗场。
激烈的枪声如同爆豆般炸响,在山谷间回荡。滚地龙匪帮剩下的五六十号悍匪,凭借着几块巨大的卧牛石和山崖下天然形成的凹陷石洞作为掩体,正疯狂地向山坳另一侧倾泻着子弹。他们的火力明显强于之前遇到的土匪,除了杂牌步枪,竟还有几挺老旧的“花机关”(仿制汤姆逊冲锋枪)在哒哒作响,打得对面雪尘飞溅,压得人抬不起头。
对面,依托着几辆翻倒、冒着烟的大车残骸和几块低矮石头顽强抵抗的,正是那支朝鲜商队的幸存者!人数已不足十人,个个带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但他们抵抗得异常顽强,枪法精准,利用有限的地形不断还击。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朝鲜汉子,他脸上被硝烟和血污覆盖,左肩缠着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却依旧像一尊铁塔般半跪在一辆烧焦的车轮后,手中一支德制毛瑟步枪每一次沉稳的点射,几乎都能让对面一个土匪惨叫倒地。他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紧张地给一支打光了子弹的步枪压弹,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满脸稚气却眼神凶狠的少年,端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三八式步枪,咬着牙向敌人开火。一个穿着厚厚棉裙的朝鲜族少女,不顾流弹横飞,正奋力将一个重伤昏迷的同伴拖向更安全的角落,她的手臂也被子弹擦伤,鲜血染红了衣袖。
“金大哥!子弹快没了!”那少年打光了枪膛里最后一颗子弹,焦急地喊道,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
被称作金大哥的高大汉子——金成焕,正是义烈团负责这次秘密运输行动的队长。他眼神扫过身边仅存的几个伤痕累累的同伴,又看向对面匪徒身后,那个躲在巨石后、穿着华丽貂皮大氅、一脸狞笑的矮胖身影——正是匪首“滚地龙”!
“朴顺姬!带朴老爹和伤员退到后面石缝里去!”金成焕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迅速卸下自己步枪的弹夹,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三颗子弹。他毫不犹豫地将弹夹扔给少年:“昌浩!省着用!瞄准了打!掩护顺姬!”
“金大哥!”少年朴昌浩接过弹夹,眼眶发红。
“快去!”金成焕猛地推了他一把,同时端起枪,“砰!”一声脆响,对面一个刚冒头想冲过来的土匪应声栽倒。
滚地龙躲在巨石后,看着己方不断有人倒下,气得哇哇大叫:“妈的!一群废物!给老子压上去!抓活的!那个大个子,老子要亲手剐了他!他怀里那东西,太君重重有赏!”他挥舞着手里的盒子炮,驱赶着手下。
土匪们在重赏和死亡的威逼下,嗷嗷叫着发起了一波更猛烈的冲锋。花机关喷吐着火舌,子弹泼水般扫过来,压得金成焕等人完全无法抬头还击。眼看敌人越来越近,金成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准备做最后的搏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狂风暴雨,突然从滚地龙匪帮的侧后方——鹰嘴崖的顶部倾泻而下!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打在冲锋土匪的背心、后脑!猝不及防之下,七八个土匪瞬间被打成了筛子,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
滚地龙和残余的土匪们魂飞魄散,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鹰嘴崖那形如鸟喙的巨石之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排杀气腾腾的身影!为首一人,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身形挺拔如松,手中的驳壳枪还在冒着硝烟,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风雪,死死钉在滚地龙身上!正是于学忠!
“于…于学忠?!”滚地龙看清来人,那张胖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如同见了活阎王!他深知于学忠剿匪的手段狠辣,落在东北军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于学忠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借助崖壁的回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山坳。
腹背受敌!滚地龙匪帮彻底崩溃了。残余的土匪哪里还敢抵抗,纷纷丢掉武器,跪地求饶。滚地龙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珠乱转,猛地一推身边两个心腹:“挡住!给老子挡住!”自己则连滚带爬,像头受惊的野猪,朝着山坳深处一个被积雪和枯藤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石缝洞口钻去!
“想跑?!”于学忠眼神一厉,“王勇!抓活的!”
“是!”卫士长王勇应声如雷,如同捕食的猎豹,直接从七八米高的崖顶一跃而下!落地一个翻滚卸去力道,毫不停顿,拔出腰间的鬼头大刀,如同旋风般冲向那个洞口!两个试图阻拦的滚地龙心腹,一个被王勇侧身躲过劈来的马刀,反手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另一个刚举起枪,就被王勇一脚踹飞,紧接着刀光一闪,胸口已被洞穿!
王勇看都不看倒地的尸体,一个箭步冲到洞口,滚地龙那肥胖的身体刚刚挤进去半个。王勇探手如电,一把抓住滚地龙貂皮大氅的后领,如同拖死狗一般,硬生生将他从狭窄的洞口里拽了出来!滚地龙杀猪般嚎叫着,被王勇狠狠掼在冰冷的雪地上,沉重的鬼头大刀已经架在了他肥硕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肉。
“再动一下,脑袋搬家!”王勇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滚地龙瞬间瘫软如泥,裤裆里传出一阵恶臭,吓得屎尿齐流。
山坳里的战斗随着滚地龙被擒迅速结束。李振唐指挥士兵收缴武器,看押俘虏。于学忠则带着陈思齐快步走向朝鲜商队的幸存者。
金成焕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在朴昌浩和朴顺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位不怒自威、气势磅礴的中国将军,看着他身后那些军容严整、装备精良的士兵,看着滚地龙像死狗一样被拖走,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切的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于学忠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这几个伤痕累累、衣衫破碎却脊梁挺直的朝鲜人,最后落在金成焕染血的肩头和刚毅的脸上。他抬手,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东北边防军,于学忠。让诸位义士受惊了!”
金成焕看着于学忠真诚而带着敬意的目光,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胸中一股热流猛地涌上。他推开搀扶他的少年少女,忍着剧痛,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身躯,用有些生硬但异常清晰的中国话回应,同时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左胸心口——那是一个庄重的、属于战士的礼节:“朝鲜义烈团,金成焕!谢…谢将军救命之恩!”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在洁白的雪地上,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金大哥!”朴昌浩和朴顺姬失声惊呼,慌忙扑上去扶住。
“陈医官!快!”于学忠脸色一变,立刻上前帮忙。陈思齐已经提着药箱冲了过来,迅速检查。金成焕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肩头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更严重的是,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胸口的起伏异常表明,恐怕有内伤。
“伤得很重!失血过多,肋骨可能断了伤了肺腑!必须立刻处理,不能移动!”陈思齐面色凝重,一边快速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止血粉、绷带和注射器。
“朴顺姬!快!把金大哥抬到后面避风的地方!”朴昌浩焦急地喊着。
“跟我来!”于学忠果断下令,目光扫过山坳,最终定格在滚地龙刚才想钻进去的那个被枯藤半掩的石缝。“那里面!王勇,清理洞口!振唐,带人警戒!”
王勇立刻挥刀砍断洞口的枯藤,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黢黢洞口。里面似乎别有洞天。王勇率先钻了进去,很快里面传出他沉闷的声音:“司令,是个地窖!还算干燥!”
在于学忠的指挥下,士兵们迅速行动。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金成焕抬进了地窖。朴昌浩、朴顺姬和那位朴老爹也互相搀扶着跟了进去。陈思齐立刻在地窖里点起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地面铺着些干草,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兽皮和杂物,显然是滚地龙匪帮一个临时的藏身点。
陈思齐顾不上其他,立刻跪在金成焕身边,剪开他肩头被血浸透的破烂衣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显露出来,皮肉翻卷,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更麻烦的是他的内伤,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里可怕的杂音,嘴角不断有血沫溢出。陈思齐眉头紧锁,动作却异常沉稳麻利:清洗伤口,洒上止血消炎药粉,用绷带紧紧包扎。接着拿出听诊器仔细听诊,又用手轻轻按压金成焕的胸腹部,判断着伤势。
“怎么样?”于学忠蹲在一旁,沉声问道。朴顺姬紧紧握着金成焕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流淌。朴昌浩和朴老爹也紧张地看着陈思齐。
陈思齐摘下听诊器,脸色异常沉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刀伤倒还好,处理及时能挺过去。但…肋骨断了至少两根,有一根很可能刺破了肺…内出血很严重…这里条件太简陋了…我…我只能尽力减缓他的痛苦…”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在这个缺医少药、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这种伤势几乎宣告了死刑。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朴顺姬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低低地响起。朴昌浩死死咬着嘴唇,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朴老爹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昏黄的马灯光线下,金成焕原本刚毅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一片灰败。生命的火焰,正在这冰冷的地窖里,在众人绝望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于学忠看着这个为了民族反抗而流尽热血的异国志士,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力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