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宴会厅的浮华喧嚣被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在外。于学忠在李振唐和王勇一左一右的护卫下，走出那幢散发着异样气息的建筑。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奉天城特有的煤烟和尘土的味道，却让他胸中那股被压抑的浊气为之一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中沾染的“亲善”毒雾彻底涤荡干净。
“司令，这帮东洋鬼子，笑里藏刀，没憋好屁！”李振唐替于学忠拉开车门，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和不屑。
于学忠坐进车里，闭目养神片刻，才沉声道：“意料之中。他们急了。少帅易帜，断了他们蚕食鲸吞的念想。如今，是想从我这里打开缺口，或是…制造新的缺口。”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回大帅府！少帅还在等我回话。”
黑色的轿车碾过寂静的街道，驶向城市另一端的权力中心——张作霖时代留下的宏伟建筑群。夜色中的大帅府，比白天更显肃穆威严。高墙深院，哨卡林立，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利剑，不时划破黑暗的夜空，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卫兵们口令森严，钢盔和刺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后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高度戒备的紧张感。杨宇霆、常荫槐伏诛的血腥气，似乎还隐隐萦绕在这座府邸的梁柱之间。
车子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一处僻静的侧门。早已有张学良的心腹侍卫长在此等候，无声地引着于学忠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位于府邸深处、毫不起眼的院落。院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卫兵，眼神警惕如鹰。进入院中，只见一间书房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侍卫长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传来张学良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朗的声音：“进来。”
书房不大，陈设简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占据了主要位置，上面堆满了文件、地图和电报稿。一盏绿罩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桌面投下昏黄的光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墨水的味道。张学良并未穿着军装，只着一件深色的绸面长衫，背对着门，站在墙上一幅巨大的东北三省地图前，仰头凝视着，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重和焦虑。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年轻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显然多日未能安寝。
“孝侯兄，你来了。”张学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掐灭烟头，快步迎上，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林久治郎那老狐狸…都说了些什么？”
于学忠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又落回张学良那张写满忧色的脸上。
“少帅，”于学忠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林久治郎唱的还是老调子。表面恭维您年轻有为，实则暗指您经验不足，受‘宵小’蒙蔽。他打着‘日中亲善’、‘共同开发满洲’的幌子，核心还是逼迫我们承认和保障他们在东北的所谓‘特殊权益’。河本大作更是赤裸裸地威胁，声称任何挑战日本核心利益的行为都将遭到‘粉碎’。土肥原则在旁边敲边鼓，暗示‘顺应潮流’则前途无量。”
张学良的脸色随着于学忠的叙述越来越阴沉，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无耻！强盗逻辑！什么特殊权益？什么共同开发？分明就是要我张学良做第二个溥仪，做他们日本人的儿皇帝！我东北三千万父老，岂能沦为倭寇的奴隶？！”
“少帅息怒。”于学忠冷静地劝道，“他们的意图，昭然若揭。此番邀我赴宴，无非是试探、拉拢，或者…离间。想在我与少帅之间，在东北军内部，埋下猜忌的种子。”
“离间？”张学良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狠厉，“他们打错了算盘！孝侯兄，我张学良今日能坐在这里，靠的是大帅留下的基业，靠的是像你这样的老兄弟忠心耿耿！杨宇霆、常荫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岂会再受小人蛊惑？”他走到于学忠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于学忠的双臂，眼神灼灼，充满了信任和托付：“孝侯兄，东北易帜，归附中央，这条路我们既然选了，就再无回头路！也绝不能回头！日本人越是威逼利诱，越是证明我们做得对！他们怕了！怕我们东北真正统一在青天白日旗下！怕我们有了南京中央政府的支持！”
他松开手，在书桌后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住，从书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文件夹。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孝侯兄，”张学良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空气中无形的鬼魅，“你看看这个。这是…我们的人，冒死从日本关东军内部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传出来的…绝密情报。”
于学忠心头一凛，上前一步，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件夹。他走到台灯下，翻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几行打印得异常清晰的日文，下面附有潦草的中文翻译。纸张的质地很特别，带着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樱花水印。
标题：五步蛇计划（phase 1）
目标：于学忠（东北军核心将领，张学良最倚重之臂膀）
行动方案：
1.持续渗透腐蚀：利用其旧部、亲眷、或嗜好（如无，则创造弱点），以金钱、美色、鸦片等手段，诱其堕落，瓦解其意志，制造其与张学良及中央之隔阂。代号：“樱花之蚀”。
2.舆论抹黑构陷：通过控制之报纸、电台及散布流言，指其勾结苏俄、暗通南京、拥兵自重、意图取代张学良等，动摇张学良对其信任，离间其与东北军其他将领关系。代号：“毒雾弥漫”。
3.制造意外事故：视渗透及离间效果，若效果不佳或目标成为阻碍帝国计划之关键绊脚石，则启动物理清除程序。方案包括但不限于：车祸、火灾、食物中毒、流弹、或煽动其仇家实施报复。务必制造“自然”或“意外”假象。代号：“雷霆一击”。
执行等级：最高优先级。
时限：三个月内评估渗透效果，决定是否启动最终清除。
备注：此目标为“五步蛇计划”首阶段核心，务必谨慎周密，不留痕迹。其存在本身，即为帝国满洲战略之最大阻碍之一。
落款处没有任何签名，只有一个简笔画般的、狰狞昂首的蛇形标记，蛇信吐出，仿佛择人而噬。
于学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上，尤其是“物理清除”、“雷霆一击”、“最大阻碍”这几个字眼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握着纸张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那纸上的樱花水印和狰狞蛇影，似乎活了过来，缠绕着那些致命的文字，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五步蛇…”于学忠的声音异常干涩，他抬起头，看向脸色苍白的张学良，“少帅，这情报…来源可靠？”
“绝对可靠！”张学良斩钉截铁，眼中是后怕与愤怒交织的火焰，“传递这份情报的线人…已经牺牲了。为了送它出来，他暴露了自己，被特高课…在浑河边上发现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滔天的恨意，“孝侯兄！这不仅仅是冲着你来的！这是冲着整个东北军！冲着刚刚稳定下来的东北大局！他们除掉你，就是要断我臂膀，乱我军心，为他们下一步的阴谋扫清障碍！这‘五步蛇’，是要一口咬死我们东北的命脉！”
张学良猛地抓住于学忠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孝侯兄！从现在起，你必须万般小心！出入务必加强警卫！饮食起居更要慎之又慎！我会加派人手，明暗结合，护卫你的安全！日本人…他们是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于学忠缓缓合上文件夹，将那纸杀机四伏的“五步蛇计划”轻轻放回书桌。他脸上的震惊和寒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沉静，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近乎冷峭的弧度。
“少帅，”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豁达，“从穿上这身军装，追随大帅，再到辅佐少帅您的那一天起，学忠这条命，早就交给了东北，交给了国家。死生之事，何足道哉？日本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这恰恰证明，我于学忠挡了他们的路！挡得好！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他们在东北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他挺直脊梁，目光如电，直视着张学良：“不过，少帅放心。学忠并非莽夫。他们想用‘樱花’蚀我？我营中刚正过军纪，韩老烟的血还没干透！他们想用‘毒雾’离间？我于学忠行事光明磊落，上对得起少帅信任，下对得起军中袍泽，流言蜚语，能奈我何？至于‘雷霆一击’…”他冷笑一声，拍了拍腰间冰冷的枪柄，“我于孝侯的命，也不是那么好取的！从今日起，我会让王勇、李振唐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我倒要看看，这‘五步蛇’，能吐出什么样的毒牙！”
张学良看着于学忠在生死威胁前依旧沉稳如山、毫无惧色的神态，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钦佩，有担忧，更有深深的依赖。他重重地点头：“好！孝侯兄！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一半！但切不可掉以轻心！从今日起，你我之间，启用最高级别的密电联络方式，非核心亲信，不得经手涉及你安全的任何信息！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份‘五步蛇计划’，或许…也是我们反击的一个契机？他们想除掉你，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把这暗处的毒蛇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