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忠的计策核心在于攻心。他深知郭松龄此次反奉虽势大,却是孤注一掷。其麾下将领多为奉军旧部,与张氏父子及留守将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兵锋受挫于巨流河,正是动摇其军心的最佳时机。
“少帅,请即刻以您的名义,亲笔手书数封。”于学忠铺开纸笔,“对象:郭军前敌总指挥刘伟、炮兵司令邹作华、主力旅长高纪毅……内容不必劝降,只叙旧情,关切其家人近况,点明郭松龄孤军悬于外,后援断绝,败局已定。末尾只需一句:‘弟汉卿在巨流河东岸,翘首以待兄归。’”
张学良眼神一亮:“攻心为上!孝侯兄高见!”他立即伏案疾书,笔锋带着复杂的情感。
这些密信由于学忠亲自挑选的精干便衣,携带重金,趁夜色从防线间隙渗透出去,利用旧日袍泽关系,几经辗转,最终送达目标将领手中。同时,于学忠命令前沿阵地架起高音喇叭,组织嗓门洪亮的东北籍士兵日夜不停地喊话:
“刘旅的兄弟们!张大帅待你们不薄啊!郭松龄给你们灌的啥迷魂汤?值得把命丢在这冰窟窿里?”
“邹司令的炮手们!想想奉天城里的老婆孩子!跟着郭鬼子造反,家还要不要了?”
“高旅的弟兄们!少帅就在这边等着你们回家!别给郭松龄陪葬了!”
这些充满乡音乡情的喊话,如同无形的利刃,切割着郭军士卒早已因严寒、伤亡和前途渺茫而濒临崩溃的神经。奉天城里的家,父母妻儿的安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慌和思乡的情绪在郭军营中瘟疫般蔓延。
策反的毒药开始发作。郭军内部军心浮动,命令执行变得迟疑,各部协同出现混乱。更致命的是,张学良亲临巨流河督战的消息以及于学忠部顽强阻击的战绩,极大鼓舞了奉天周边仍在观望的奉系各军。万福麟、吴俊升等部援军开始从侧翼向郭军挤压。
战机已至!于学忠与张学良迅速定下总攻方略。
清晨,奉军所有重炮齐鸣,拉开了反攻的序幕。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郭军混乱的阵地和渡口。早已蓄势待发的奉军骑兵如决堤洪流,从两翼席卷而出,马蹄践踏着冻土,雪亮的马刀在初升的阳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正面,于学忠亲率二十六师精锐,跃出战壕,如同出闸猛虎,向混乱不堪的郭军滩头阵地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杀啊——!”震天的喊杀声压过了枪炮轰鸣。于学忠手持步枪冲在突击队最前列,王勇、李振唐一左一右护卫,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士兵们看到师长身先士卒,无不血脉贲张,以百倍的勇猛扑向敌人。郭军阵地瞬间土崩瓦解。士兵们成片地跪地投降,军官们或举枪自戕,或策马狂逃。奉军的旗帜在硝烟中不断向前推进。
郭松龄设在白旗堡的指挥部乱作一团。他面色灰败,看着地图上象征己方的蓝色箭头被代表奉军的红色箭头迅速吞噬、包围。参谋长慌张来报:“司令!刘伟旅哗变,投了张学良!邹作华的火炮……炮口调转了!高纪毅旅被包围……顶不住了!”郭松龄颓然坐下,手中红蓝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窗外,奉军骑兵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已清晰可闻。
巨流河之战以郭松龄夫妇仓皇出逃后被俘处决而告终。硝烟渐散,战场露出它狰狞的全貌。巨流河西岸,尸骸枕藉,断枪残炮遍地狼藉,尚未凝固的鲜血将大片雪地染成刺目的酱紫色。秃鹫在空中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
于学忠在副官和卫士的陪同下,沉默地巡视着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寒风卷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尚未咽气的郭军伤兵蜷缩在弹坑里,发出微弱的呻吟。于学忠蹲下身,解下自己的军用水壶,小心地给那伤兵喂了几口水。伤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军医!担架!”于学忠低吼一声,随即又补充道,“不分敌我,全力救治!”他站起身,望着眼前这尸山血海,眼神无比沉重。这就是内战,手足相残,无论胜败,流淌的都是同胞的血。
远处,张学良在卫队簇拥下走来。他脸色依旧苍白,看着这惨烈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倒毙的、穿着熟悉奉军制服的叛军士兵,身体微微颤抖。他走到于学忠身边,声音干涩:“孝侯兄……结束了?”
“结束了,汉卿。”于学忠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郭松龄夫妇……已被吴大舌头(吴俊升)的人马在新民附近拿获,就地正法。”
张学良身体猛地一震,闭上双眼,良久才睁开,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他望向于学忠,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孝侯!此役若无你砥柱中流,力挽狂澜于巨流河畔,奉天危矣!张家危矣!汉卿……永感大德!”他的声音哽咽了。
于学忠肃然立正:“职部职责所在,不敢言功。唯愿此战之后,我东北能消弭内患,同御外侮!”他的目光越过尸骸遍地的战场,望向更北方那片广袤而富饶的土地,那里,日本关东军的刺刀寒光,似乎已隐约可见。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巨流河染成一条流淌的血河。呜咽的河水裹挟着残冰和战争的碎片,默默流向远方,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怆与警示。于学忠挺直脊梁,伫立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宛如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守护着身后千疮百孔的白山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