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的火焰,在荒原上跳动,像一颗颗不祥的心脏。
涵婓站在临时营地中央,身后是沉默如铁的初代血灵军。这些自人蛹中破壳而出的怪物,此刻整齐地排列着,盔甲缝隙里渗出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他们空洞的眼窝深处,那点被血契强行点亮的幽光,正贪婪地注视着前方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从青冥联军各处据点缴获而来的典籍、文书、卷宗。涵婓曾以为这些纸张承载着真相,是撕开青冥伪善面目的利刃。他错了。它们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用以勒紧他脖颈的又一道绞索。当洛红衣派出的暗探拼死带回情报,指出其中绝大部分是伪造的伪证,是诱他深陷泥沼的饵食,一股冰冷的暴戾便在他胸中凝结。
“烧。” 涵婓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决绝。他眼中血契的金纹比火焰更炽,白发在热浪的舔舐下无风自动,末端隐隐渗出灰败的气息。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火把被掷入书堆,干燥的纸张和皮革封面贪婪地啜吸着火焰,轰的一声,巨大的火舌猛地窜起,直扑昏黄的天空。浓烟滚滚,带着纸页焦糊、油墨融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火光映照下,初代血灵军的面容在扭曲的热浪中显得更加狰狞。他们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低鸣,像野兽嗅到了血腥。每一次火焰的爆燃,都引得他们身体微微前倾,盔甲摩擦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是一种源自被血契扭曲本能的兴奋,是对毁灭本身的病态渴求。
涵婓凝视着那片吞噬文明的火海。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血契的金纹在皮下不安地游走。每一本书化为灰烬,都像他心底某一块被强行剥离的碎片。他曾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公理昭昭,如今却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这焚烧的,何止是书?是他曾试图坚守的秩序,是摇摇欲坠的理智,是对“正道”二字最后残存的一丝幻想。火焰的噼啪声里,他仿佛又听见那孩童阵眼临死前的低语:“谢谢…” 剜心灯下崩塌的善念,此刻被这焚书的烈焰炙烤,化作更深的戾气。
火焰渐渐矮了下去。喧嚣的燃烧声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灰烬沉降的沙沙声取代。巨大的书堆坍塌下去,变成一座低矮、庞大、散发着余温的黑色坟冢。热浪扭曲的空气上方,无数未燃尽的纸片灰烬打着旋儿飘飞,如同黑色的雪,覆盖了营地,也落在涵婓的白发和肩头。
“清理。” 涵婓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初代军士兵机械地迈步上前。他们沉重的铁靴踩入尚有余温的灰堆,发出噗噗的闷响。冰冷的金属手臂毫无怜惜地在灰烬中翻搅、扒开,将那些未燃尽的焦黑硬块挑出,随意丢弃。灰黑色的尘埃被搅动得再次扬起,像一层有毒的雾霭,笼罩着这片焚书的坟场。
就在这死寂的清理中,一名士兵的动作突兀地停滞了。他俯身在灰烬深处,金属臂甲拨开一片片浮灰。他挖出的并非焦黑的硬块,而是一叠触感异常的东西。它比寻常纸张厚重得多,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和……某种令人不适的温润感。
士兵将它捧起,转身,走向涵婓。每一步,铁靴都深陷在灰烬里。那东西边缘参差不齐,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被强行剥离的暗褐色。它被一层厚厚的灰烬覆盖,看不清具体模样,但传递出的气息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初代军士兵空洞的眼窝里,那点幽光似乎跳动了一下,喉间的低鸣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杂音。
士兵在涵婓面前单膝跪地,将手中的东西高高捧起。灰烬簌簌落下。
涵婓垂眸。他的视线落在那叠东西上。指尖微动,一缕无形的风拂过,吹散了覆盖其上的浮灰。
露出的,绝非纸张。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材质。表面粗糙,带着细微的颗粒感和独特的纹理沟壑,颜色是令人心悸的蜡黄,边缘凝固着深褐色的、干涸的陈旧血迹。它被粗略地鞣制过,却无法掩盖其本质——这是一块皮。一块属于人类的皮肤。一股混杂着陈旧血腥、药水以及皮肉本身腐朽气息的恶臭,猛地钻入涵婓的鼻腔,浓烈得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皮面的瞬间,一股冰寒彻骨的死气猛地沿着指尖窜上!皮肤下仿佛还残留着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和绝望的尖叫,无数扭曲的怨念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他的神魂。他指尖的血契金纹骤然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强行压制着那汹涌的负面冲击。触感是令人作呕的滑腻与僵硬并存,那纹理,是皮肤,是人皮!
他强行稳住心神,目光投向皮面中央。那里,用某种凝固的、暗沉如血污的墨迹,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潦草、扭曲,透着一股书写者濒临崩溃的疯狂与极致的恐惧。涵婓的瞳孔急剧收缩,视线扫过开头的几行字:
> **……青冥密令:血灵初代军,非邪法所铸,乃血脉之锁!**
> **取统帅涵氏亲族活体,剔其骨,融其髓,以其脊间整皮为基,刻录血脉禁制符文……**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烙印进他的脑海!“涵氏亲族”、“活体”、“脊间整皮”……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把把淬毒的尖刀,反复搅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脏。青冥!他早知此人狠毒,却万万没想到,竟已丧心病狂至此!那血灵初代军,那些从人蛹中破出、跪拜他为主、为他撕碎敌人的战争兵器……其根基,竟是用他涵氏一族的骨血浇灌而成!是用他亲人的活体脊皮作为承载罪恶的符纸!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涵婓强行咽下,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盯着那暗沉的墨迹,试图从中找出伪造的痕迹,找出任何一丝能推翻这地狱般真相的破绽。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气息是如此真实,那皮质的触感是如此不容辩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钉在皮面边缘,靠近脊柱中央的位置。那里的墨迹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痕迹。他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查的风刃,小心翼翼地将那层覆盖的、凝固的暗沉污迹刮去一点。
一点刺目的猩红露了出来。
那不是墨迹,是刺青!是被人用极其精巧的手法,以特制的、渗入皮下的血色染料刺入真皮层的印记!那是一个小小的、扭曲的、仿佛在痛苦中挣扎的符文印记!
涵婓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个印记……这个扭曲的符文……他认得!刻骨铭心地认得!
在他遥远的、被鲜血和泪水模糊的童年记忆深处,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族里,在他最年幼的胞弟——涵珏的左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地方,就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如同胎记般的暗红色符文!那是涵氏一族嫡系血脉在出生百日时,由族中长老亲手刺下的血脉印记!独一无二,无法仿造!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涵婓死死咬紧的牙关。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印记串联起来,化为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心防!
人蛹洞窟中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哥哥救我”……名单首页残留的“统帅胞弟”……青冥书房角落里那枚沾血的玉佩碎片……还有眼前这张承载着地狱真相的、带着胞弟唯一印记的脊皮!
真相像烧红的铁水灌入耳中。青冥不仅用他涵氏亲族的血肉培育了初代军,甚至……甚至将他那失踪多年、生死未卜的胞弟涵珏,活生生地剥下了这整块脊皮,用来记录这最核心、最肮脏的罪恶!那张在灰烬中飘出、带着刺骨死气的蜡黄皮卷,此刻就摊在他掌心,上面暗沉如血污的字迹和那枚猩红刺目的符文印记,正无声地发出最恶毒的尖啸。
胞弟涵珏……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用软糯童音喊着“哥哥”,左肩胛骨下有着独特血脉印记的孩子……他失踪多年,杳无音信,涵婓曾在无数个血色的梦里寻找他、呼唤他,设想过他可能遭遇的千百种不幸。但即便是最疯狂的噩梦,也未曾勾勒出如此地狱的景象——活剥脊皮!
“啊——!!!”
积压的暴怒、撕裂的痛楚、滔天的恨意和被彻底践踏的亲族血脉,终于冲垮了涵婓强行维持的堤坝。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长啸,啸声中是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白发因这极致的情绪激荡而疯狂暴涨,瞬间如银瀑倒卷,发梢弥漫的灰败死气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雾,丝丝缕缕缠绕升腾。他周身血契的金纹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燃,如同熔化的金液在皮肤下奔腾咆哮,透出毁灭性的力量,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失控的、不祥的暗红。那股力量狂暴地席卷而出,以他为中心,脚下的大地无声地向下塌陷,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数丈!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灰烬冲天而起,形成一道灰黑色的龙卷,将他和那张人皮文书笼罩其中。
营帐外,原本如雕塑般肃立的初代血灵军,此刻竟也起了诡异的骚动!他们整齐划一的身形开始剧烈地颤抖,沉重的盔甲相互碰撞,发出密集而混乱的金属刮擦声,刺耳欲聋。空洞眼窝深处那点象征被血契控制的幽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突、挣扎。他们喉间不再是无意义的低鸣,而是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狂躁和某种更深层恐惧的嗬嗬声,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野兽在垂死哀嚎。那声音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冲击着营地每一个角落。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初代军士兵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动作僵硬却无比统一地朝着涵婓所在营帐的方向,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们低垂着头颅,身体却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那姿态,像是在跪拜神明,又像是在恐惧即将到来的审判,充满了扭曲的、非人的诡异感。
就在这万军跪伏、群魔乱颤的诡异死寂之中,涵婓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掌中那张蜡黄的人皮。他颤抖的指尖抚过那暗沉的血字,抚过胞弟涵珏那枚独一无二的猩红符文印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钉入他的脑海——“血脉禁制”、“亲族活体”、“脊间整皮”……青冥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发出无声的嘲弄。
“……血脉……锁……” 涵婓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撕裂的血腥气。他猛地攥紧了那张人皮文书!蜡黄的皮卷在他掌心扭曲变形,那枚猩红的符文印记透过指缝,如同泣血的眼,死死地回望着他。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爆发!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锁链,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并顺着奔涌的血液,狠狠扎向营帐之外每一个跪伏的初代血灵军!
“唔!” 涵婓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那并非外伤,而是来自灵魂链接被强行撕扯、被某种更古老、更恶毒的契约反向侵蚀的剧痛!血契的金纹在他皮肤下狂乱地游走、碰撞,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
帐外,初代军的反应更加剧烈!他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成片地扑倒在地,盔甲撞击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那些痛苦混乱的嘶嚎声骤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抽离。更恐怖的是,他们跪伏之处的大地,那些被涵婓力量震裂的缝隙深处,竟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光!那血光并非鲜红,而是暗沉粘稠,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意味,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向上蔓延,如同地狱张开了贪婪的巨口,要将这些扭曲的造物连同他们的“主人”一并吞噬!
血光映照着涵婓苍白如纸的脸,映照着他掌心那张承载着至亲骨血和人世间最恶毒罪行的脊皮文书。他眼中血契的金芒在剧烈的痛苦和滔天恨意的冲击下,疯狂地明灭闪烁,一丝更纯粹、更幽邃的黑暗,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正从那金纹的最深处,悄然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