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雁关沉重的城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关内幼子微弱的哭泣和玉桃含泪的凝望。沈清漪勒住缰绳,乌骓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吐着灼热的白气。眼前,是北境苍茫辽阔、却杀机四伏的荒野。远处地平线上,数道粗黑的狼烟如同垂死的巨蟒,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那是飞雁关点燃的、示警京畿的烽燧!空气中弥漫着风沙的味道,隐隐夹杂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那是战争的铁蹄踏过留下的印记。
断龙崖!睿王萧珏!数万叛军主力!沈清漪的指尖深深嵌入冰冷的马鞍。她身后,是仅存的九名皇家暗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如同九柄染血卷刃、却依旧不肯归鞘的残刀。九个人,冲击数万叛军?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然而,沈清漪的眼神中,却找不到半分绝望和退缩。那里面燃烧的,是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熊熊怒火,是身为皇后、身为大梁国母不容推卸的责任,更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决断!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睿王战死,看着北境防线崩溃,看着戎狄铁骑践踏大梁山河!她手中,还有天子剑!还有这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利刃!
“影七!”沈清漪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属下在!”影七策马上前,尽管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
“带两人,持天子剑影拓与皇后印信(沈清漪迅速解下代表皇后身份的凤印),以最快速度,分赴飞雁关以东、以西三百里内所有州府、卫所、驿站!传本宫懿旨并天子剑令!”
沈清漪的目光扫过北境苍凉的大地,如同在审视自己的战场,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叛贼萧锐余孽,勾结戎狄左谷蠡王,悍然兴兵,犯我疆土!屠戮边民!践踏山河!此乃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本宫沈清漪,持天子剑,代行皇权,统御北境平叛事!
凡我大梁热血男儿,无论官军、义士、乡勇、豪杰!凡有忠君报国之心,凡有保境安民之志者!
见令速聚飞雁关外三十里‘落鹰坡’!
持械者,编入行伍!有马者,充为斥候!擅弓弩者,擢为锐士!
凡斩叛军首级者,赏银十两!擒贼酋者,赏银千两,赐田百亩!
凡应召勤王者,无论出身,战功卓着者,战后论功行赏,不吝封侯之爵!
国家存亡,在此一举!本宫与尔等,同生共死!共赴国难!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此令!皇后沈氏清漪!持天子剑,代天行罚!”
“遵旨!”影七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印信和用炭笔匆匆描绘在羊皮上的天子剑影拓,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知道,这是皇后娘娘在绝境中,用自身性命、皇后尊荣和天子权柄做赌注,试图点燃燎原之火!他没有任何犹豫,迅速点出两名轻功最好的暗卫,三人如同三道离弦的箭,朝着不同的方向,瞬间消失在苍茫的荒野之中!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北境这片因战乱而惶恐不安的土地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飞雁关以东八十里,云州城。
城头残破,守军不足五百,人心惶惶。当一名浑身浴血的暗卫手持天子剑影拓和皇后血书懿旨,策马冲入城中,声嘶力竭地宣读皇后令旨时,整个城池都沸腾了!
“皇后娘娘……亲自在落鹰坡挂帅了?”
“天子剑!代行皇权!赏格如此之重!”
“叛军勾结戎狄,屠我城池,此仇不报,枉为大梁人!”
“娘的!与其在城里等死,不如跟着皇后娘娘去杀敌!搏个前程!”
“算我一个!”
“还有我!”
守城的老弱残兵眼中燃起了希望,城中的青壮、被叛军打散的溃兵、甚至一些走镖的镖师、习武的江湖汉子,纷纷抄起能找到的武器——锈迹斑斑的长枪、豁口的砍刀、猎弓、锄头……汇聚成一股洪流,涌向落鹰坡!
飞雁关以西百里,黑风寨。
此地本是三不管地带,聚集着一群啸聚山林的“好汉”。大当家“黑面阎罗”赵铁柱,正为叛军势大、是否要带着兄弟们南下避祸而犹豫不决。一名暗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聚义厅,丢下皇后懿旨和天子剑影拓,只冷冷留下一句:“皇后娘娘在落鹰坡等着杀贼的好汉!去不去,随你!”便消失无踪。
赵铁柱看着懿旨上那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尤其是“无论出身”、“不吝封侯”八个字,眼中精光爆射!他一巴掌拍碎面前的桌子,吼道:“他奶奶的!当一辈子山贼有什么出息!兄弟们!抄家伙!跟老子去落鹰坡!跟着皇后娘娘,杀叛军!搏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附近的村镇、驿站、商路……皇后持天子剑、亲自在落鹰坡挂帅、召集义军勤王的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借助着快马、烽烟、甚至是口耳相传,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那高额的赏格、那“代行皇权”的合法性、尤其是皇后娘娘为救皇子浴血黑石渡、如今又亲临绝境挂帅的传奇事迹,如同最炽热的薪柴,点燃了无数颗在绝望和愤怒中煎熬的心!
她是皇后!是国母!是刚刚从虎口夺回皇子的英雄母亲!如今,她手持天子剑,站在了抵抗外辱的最前线!她要与所有忠义之士,同生共死!
这份感召力,超越了身份,超越了地域,甚至超越了生死!
落鹰坡,一个位于飞雁关与断龙崖之间、地势相对开阔的荒原高地。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沈清漪站在坡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她的左肩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但失血过多和连日奔波的疲惫让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在猎猎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插在这片焦土上的一杆不屈战旗!手中紧握的天子剑,剑鞘上暗金龙纹在昏黄的日光下,流转着威严而冰冷的光芒。
她的身后,是仅存的七名暗卫(影七未归),如同最忠诚的磐石。玉桃抱着依旧有些低烧、昏睡的麟儿,站在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旁,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无法言喻的崇敬。
坡下,景象在短短三日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初,只有稀稀拉拉、几十个拿着简陋武器的乡勇和溃兵,带着惶恐和试探聚集而来。他们看着坡顶那道纤细却散发着无形威严的身影,看着那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天子剑,眼中充满了敬畏和犹疑。皇后娘娘?一个女子?真能带他们打仗?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汇聚而来的人流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汹涌!
打着“云州义勇”破烂旗帜的,是云州城守军残部和城内青壮,约五百人,虽装备简陋,但眼神中带着保家卫国的悲愤。
扛着“黑风”大旗、匪气十足却杀气腾腾的,是黑面阎罗赵铁柱和他的三百多号山贼兄弟,个个悍勇。
打着“青河镖局”旗号的,是几十名走南闯北、身手不凡的镖师,领头的老镖头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
还有更多没有旗号、自发赶来的溃散边军、猎户、农夫、甚至一些游历至此的江湖游侠……他们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脸上带着风尘、疲惫,但眼中都燃烧着一簇名为“希望”和“愤怒”的火焰!
落鹰坡下,人头攒动,喧声鼎沸!粗粗看去,竟已汇聚了近两千之众!如同一片由愤怒和希望组成的、躁动不安的海洋!
人虽多,却是一盘散沙!嘈杂、混乱、互不统属!质疑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刺向坡顶那道纤细的身影。
“皇后娘娘?她能行吗?”
“一个女人……打仗可不是绣花!”
“就是!别是拿咱们当炮灰吧?”
“赏格倒是诱人,可也得有命拿啊!”
“睿王殿下那边还等着救命呢!咱们在这儿耗着算怎么回事?”
质疑声、议论声越来越大,如同滚沸的油锅。几个黑风寨的刺头甚至开始鼓噪起来。
沈清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出声呵斥,也没有试图用皇后的威严强行压制。她知道,这支临时拼凑的“义师”,需要的是灵魂,是信念,是将散沙凝聚成钢铁的力量!而这力量,只能来自于她自身!
她缓缓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喧闹的坡地,声音竟奇异地开始降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坡顶。
沈清漪向前一步,走到了岩石的最边缘。寒风卷起她束在脑后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如同寒潭般深邃、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坡下每一张或质疑、或期待、或迷茫的脸庞。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伤势和疲惫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落鹰坡,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本宫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她的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直接戳破了所有人的心思!
“怀疑本宫一个深宫妇人,不懂兵戈?怀疑本宫手持天子剑,是花架子?怀疑本宫召集你们,是让你们去送死?!”
坡下瞬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愕然地看着这位直言不讳的皇后。
沈清漪猛地一指自己肋下依旧渗着血迹的绷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愤:
“看看这里!这是三日前,本宫在黑石渡口,为夺回被叛贼和戎狄掳走的麟儿——大梁的皇子!留下的!”
她又猛地举起手中那柄天子剑,剑身在日光下爆发出刺目的寒光:
“再看看这柄剑!它上面沾染的,是太后心腹阉狗魏忠贤的血!是本宫亲手所斩!因为那老狗,竟敢用他的脏手,扼住我大梁未来储君的咽喉!”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本宫不懂兵戈?!那本宫告诉你们!本宫懂的是为母则刚!懂的是国仇家恨!懂的是身后便是家园故土,退无可退!”
“本宫是深宫妇人?!那本宫告诉你们!深宫妇人一样能手持利刃,诛杀国贼!一样能浴血沙场,护卫山河!”
“本宫召集你们送死?!”沈清漪的声音陡然转为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不!本宫召集你们,是带你们去求生!去搏一个前程!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尊严和土地!”
“叛军是什么?!是端王萧锐的余孽!是背叛祖宗、认贼作父的汉奸!他们勾结戎狄,引狼入室!你们看看这北境!”沈清漪的手臂猛地指向烽烟四起的方向,“看看那些被焚毁的村庄!看看那些被屠戮的百姓!看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边军将士!他们手中的刀,沾满了大梁子民的血!他们脚下的土地,是用我们同胞的尸骨铺就!”
“戎狄是什么?!是茹毛饮血的豺狼!是觊觎我中原富庶千年的强盗!他们一旦突破北境,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的田产家园!都将化为焦土!沦为奴隶!你们想看到那一天吗?!”
“不想——!”人群中,不知是谁,被这血淋淋的控诉激得热血沸腾,嘶声吼了出来!
“不想!!”更多的人被点燃,怒吼声如同滚雷,在落鹰坡上炸响!
沈清漪看着被点燃的群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将天子剑高高举起,剑尖直指断龙崖的方向,声音如同金戈交鸣,响彻云霄:
“断龙崖!睿王萧珏!陛下信任的兄弟!我大梁的擎天之柱!正率领定北军最后的勇士,浴血死战!为京畿!为整个大梁!争取最后的时间!他们箭尽粮绝!危在旦夕!”
“他们能退吗?!不能!因为身后,就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
“我们能退吗?!不能!因为此刻,我们就是他们唯一的援军!是北境防线最后的希望!”
“本宫沈清漪!今日在此立誓!”沈清漪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持此天子剑!与诸君同生共死!此战!不破叛军!不救睿王!不斩贼酋!本宫——绝不还京!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死寂!绝对的死寂!
落鹰坡上,近两千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坡顶那道浴血而立、高举天子剑、发出泣血誓言的身影!那纤弱的身躯,此刻在众人眼中,却仿佛顶天立地!那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皇后!国母!为了救皇子,她可以孤身闯龙潭!为了救社稷,她可以亲临绝境,持剑立誓,与士卒同生共死!
这份胆魄!这份担当!这份决绝!
“皇后娘娘千岁——!!!”
黑面阎罗赵铁柱第一个热血上涌,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嘶声怒吼!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云州义勇、青河镖师、溃散的边军、热血的猎户、迷茫的农夫……近两千人,如同汹涌的浪潮,齐刷刷跪倒!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带着无与伦比的狂热和忠诚,直冲云霄!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散沙被热血和信念熔铸!
这一刻,乌合之众找到了他们的统帅和灵魂!
一支名为“勤王义师”、以皇后沈清漪为核心、以天子剑为战旗的铁血之师,在这北境的荒原之上,浴火重生!
沈清漪高举着天子剑,感受着坡下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击。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肋下的伤口剧痛钻心,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如同划破黑夜的星辰!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如何将这支成分复杂、缺乏训练的义师,锻造成能对抗数万叛军主力的锋刃,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缓缓放下天子剑,目光扫过群情激昂的坡下,声音恢复了冰冷而清晰的指令:
“赵铁柱!”
“末将在!”赵铁柱激动地抱拳。
“着你部为先锋斥候营!即刻派出精干人手,探查断龙崖叛军动向、兵力部署!务必详尽!”
“末将遵令!”
“云州义勇统领何在?”
“末将张远,听候娘娘差遣!”一名穿着破旧皮甲的中年将领出列。
“着你部,即刻清点人数、武器、粮草!按什伍编列!选出擅射者,单独编组!”
“末将遵令!”
“青河镖局总镖头!”
“草民林震山,听娘娘吩咐!”老镖头抱拳。
“着你部,协同军中好手,负责整训队列,教授搏杀技巧!本宫要的,是令行禁止的兵,不是一盘散沙!”
“草民领命!”
“其余人等,由影卫(仅存的七人)协助,就地伐木立寨,挖掘壕沟,设置拒马!加固营防!防止叛军袭扰!”
“遵命——!!!”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迅速地传达下去。原本喧嚣混乱的落鹰坡,如同被注入了灵魂,开始高效而有序地运转起来!伐木声、号子声、金铁交鸣声……取代了嘈杂的议论。
沈清漪站在坡顶,看着下方逐渐成型的营寨和忙碌的人群,又望向断龙崖方向那被烽烟染红的天空。手中的天子剑,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的滚烫。
集结,只是开始。
练兵!整军!备战!
断龙崖的烽火在燃烧,睿王在浴血,她没有时间浪费!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支“义师”,锻造成足以撕裂叛军包围的——利刃!
皇后挂帅?她能指挥大军吗?
答案,将在接下来的血与火中,由她亲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