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刑房,深埋于皇城地底。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腐臭味、以及一种绝望的阴冷气息,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刑具,有些暗红的铁锈下,还残留着深褐色的、洗刷不掉的血痂。地砖缝隙是暗红色的,仿佛被无数亡魂的血液反复浸透。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几盏昏黄摇曳的油灯,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孙嬷嬷被剥去了外衣,只余一件单薄肮脏的囚服,如同破布般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刑架中央。她的头发散乱,枯瘦的身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的焦印、以及盐水反复泼洒后留下的溃烂伤口。浑浊的汗水混合着血水,从她松弛的皮肤上不断淌下,滴落在下方同样污秽的地面上。
她已不成人形,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老眼,偶尔会爆发出一种野兽般的不甘与怨毒。
王德顺亲自坐镇。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身上那身象征御前大总管身份的紫袍,在这地狱般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几个慎刑司行刑的老手,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面无表情地侍立一旁,如同冰冷的石雕。他们手中的刑具,在昏黄的灯光下,滴着血珠。
“说!”王德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森寒,“谁指使的?谁给你的胆子,在封后大典上行刺?!”
孙嬷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是剧痛和窒息交织的呻吟。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王德顺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随即又死死闭上,牙关紧咬。
“冥顽不灵!”王德顺眼中厉色一闪,“给咱家继续伺候!咱家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慎刑司的‘十八层地狱’硬!”
“遵命!”
一个行刑手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浸泡在盐水桶里的、布满倒刺的细长钢针。另一个则拿起一把烧得通红的、前端带钩的烙铁。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盐分刺激伤口的嘶嘶声。
“呃啊啊啊——!!!”
孙嬷嬷的身体如同濒死的鱼般疯狂弹跳、痉挛!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刑房的死寂,又被厚实的墙壁阻挡,无法传出。剧痛让她眼珠暴凸,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
“说!名字!”王德顺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嗬……嗬……”孙嬷嬷大口喘着粗气,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极致的痛苦摧毁着她的意志。
“换!”王德顺冷冷下令。
行刑手立刻换了一种更阴毒的刑罚——夹棍。厚重的硬木夹住孙嬷嬷早已碎裂变形的手指脚趾,两边粗壮的太监同时发力!
“咯吱……咯吱……”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声密集响起!
“啊——!杀了我!杀了我吧!”孙嬷嬷的惨叫陡然拔高,随即又因为剧痛而中断,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名字!”王德顺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孙嬷嬷的意志,终于在这无休止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酷刑下,彻底崩溃了。她浑浊的眼球里,那点怨毒的不甘被一种彻底的绝望和疯狂所取代。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几乎无法辨别的音节:
“嗬……嗬……慈……慈……”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因痛苦和怨毒而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地、如同淬了毒的钩子,钉在了刑房入口的方向!不,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入口之外、那象征着深宫最尊贵、最清净之地的方向——慈宁宫!
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不甘、还有一种……仿佛诅咒般的指向!
紧接着,她口中猛地涌出大量乌黑发紫、带着腥臭气味的粘稠血液!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不好!她嘴里也有毒!”一个经验丰富的行刑手失声惊呼,迅速上前捏开孙嬷嬷的嘴,只见她舌根深处,赫然残留着一个细小破裂的蜡丸!
自尽!又是毒囊自尽!
刑房内瞬间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王德顺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孙嬷嬷那双至死都怨毒地瞪着慈宁宫方向的眼睛,又看向她口中涌出的黑血。
慈宁宫!
她临死前怨毒指向的方向!
她破碎嘶吼出的那个“慈”字!
所有零碎的线索——刺杀皇后、太后宫中派出的引礼嬷嬷、口中的毒囊、临死前这指向性极强的眼神和嘶吼——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在王德顺脑海中汇聚、绞缠,最终指向了一个他根本不敢想、也绝不愿意相信的名字!
深居简出,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只在沈清漪立后之事上含蓄表达过“出身微瑕”忧虑的——太后娘娘!
王德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血腥的地狱,朝着太和殿的方向狂奔而去!
太和殿偏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沈清漪已换下了那身破损的明黄皇后朝服,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安静地坐在软榻上。御医刚刚诊过脉,确认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未被毒针所伤,也无内伤。萧珩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王德顺带人去审讯,自己则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当王德顺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颤抖,将慎刑司刑房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孙嬷嬷临死前的指向和那个破碎的“慈”字,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时——
“砰!”
萧珩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高几上!坚硬的桌面瞬间碎裂!木屑纷飞!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之中,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最终凝结成足以冰封万物的极寒!
“慈宁宫?!”萧珩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你再说一遍?!她指着慈宁宫?!”
王德顺深深叩头,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奴才……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那孙氏临死前的眼神……毒蛇一样!就死死瞪着慈宁宫的方向!嘴里还喊着‘慈……’!奴才……奴才……”他已经吓得说不下去了。
“不可能!!”萧珩猛地低吼,像一头受伤的雄狮,额角青筋暴跳,“母后……母后她常年礼佛,不问世事!怎会……怎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定是有人栽赃!定是那贱婢临死前胡乱攀咬!”他的声音充满了挣扎和痛苦,那是信仰崩塌前最后的抵抗。
一直沉默的沈清漪,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地沉静,如同暴风雪后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王德顺带来的消息,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所有被忽略、被串联的线索!
前世,苏贵妃是如何从一个冷宫罪妇,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的?仅仅靠她沈清漪的筹谋?不,背后似乎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量在推波助澜,提供着某些关键的信息和便利……
今生,端王萧锐,一个野心勃勃的亲王,他构陷沈家、谋害皇嗣(废后嫡子)的惊天阴谋,其缜密程度和对宫廷内外的渗透力,绝非一人之力可为!他背后,必然有一个对宫廷了如指掌、且位高权重的影子在操控!
废后陈氏在冷宫疯癫时,那指向沈家、指向大皇子夭折的嘶喊:“那个孩子……不是意外!是你们沈家……” 还有那癫狂的“狸猫”、“孽种”!当时只觉是疯话,如今想来,是否正是当年那桩被掩盖的皇室丑闻的关键碎片?而能操控如此秘辛的,宫中又有几人?
太后!那位看似不问世事、却在她晋封皇贵妃乃至立后时,屡屡以“出身”为由,在宗室和部分老臣中施加无形阻力的太后!每次宫宴相见,太后对她那种看似温和、实则疏离冷淡、眼底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忌惮的目光!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慈宁宫”三个字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真相锁链!
沈清漪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缓缓站起身,走向因震怒和痛苦而身体微微颤抖的萧珩。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般刺破了殿内沉重的死寂,“臣妾……想到了一些事情。”
萧珩猛地看向她,赤红的眼中带着血丝和未散的挣扎:“清漪?”
沈清漪迎着他痛苦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将心中那可怕的推论和盘托出:
“陛下可还记得,端王萧锐伏诛前,其党羽曾供出,当年构陷沈家、伪造通敌书信的关键证据,是由一个深藏宫中的‘老主顾’提供的渠道?那‘老主顾’手眼通天,对宫禁秘道、内廷运作,了如指掌!”
“陛下可还记得,废后陈氏在冷宫疯癫时,反复嘶喊的‘狸猫’、‘孽种’?那指向的,是否正是当年大皇子夭折的真相?一个……被调换的皇子?一桩足以颠覆皇室血脉的惊天丑闻?而能一手操控如此秘事,将皇后、甚至陛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晋封皇贵妃、乃至陛下欲立臣妾为后时,太后娘娘虽未明言反对,却屡屡召见宗室老王妃、礼部老臣,言谈间,总是不忘提及‘嫡庶尊卑’、‘血脉清贵’,更对臣妾‘罪臣之后’的身份,讳莫如深?”
“还有今日……”沈清漪的目光转向王德顺,“那两名引礼嬷嬷,可是太后宫中派出的?她们口中的毒囊,若非深宫积年、位高权重之人,如何能轻易取得?如何能瞒过层层查验?”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珩的心上!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沈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扶持端王,压制陛下!操控后宫,制造混乱!构陷忠良,谋害皇嗣!甚至……在陛下您的封后大典上,公然派出死士,刺杀新后!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步步杀机!所为者何?”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刺萧珩的眼底:
“只为维护她那至高无上的、不容任何人挑战的——太后之权!”
“她不愿看到陛下真正掌权,不愿看到臣妾这个‘出身有瑕’却深得帝心、手段凌厉的皇后登上后位!因为一个强势的帝后同心,将彻底终结她垂帘听政、操控朝野的野心!”
“端王,不过是她用来制衡陛下、必要时取而代之的棋子!废后陈氏,是她用来搅乱后宫、铲除异己的刀!大皇子夭折的真相被掩盖,是为了维护她亲手扶植的‘正统’血脉,也为了握住随时可以置陛下于死地的把柄!而臣妾……以及臣妾所生的麟儿,便是她权力之路上,最后、也是最必须清除的障碍!”
“是她……竟然是她!!!”
萧珩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信仰彻底崩塌的剧痛、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寒、以及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旁边碎裂的高几残骸,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曾经深邃含情、也曾雷霆震怒的帝王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冰原。最后一丝对母亲的温情与幻想,在沈清漪这抽丝剥茧、血淋淋的剖析中,彻底灰飞烟灭!
慈宁宫!
那青灯古佛、檀香缭绕的宁静表象之下,竟然藏着如此污秽不堪、如此恶毒疯狂的蛇蝎心肠!
扶持端王,意图动摇他的帝位!
操控后宫,谋害他的嫡子!
构陷忠良,覆灭沈家满门!
甚至……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在他满心欢喜迎娶心爱之人登上后位的封后大典上,派出死士,要将他此生挚爱,置于死地!
这哪里是母亲?!
这分明是趴伏在他血脉之上,吸食着他江山社稷骨髓的——毒蛇!恶鬼!
“呵……呵呵……”萧珩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边的讽刺和冰冷的绝望,“好一个吃斋念佛的太后!好一个深居简出的母后!朕……朕真是瞎了眼!瞎了心!”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痛苦已被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对冰冷的杀意所取代!那目光,不再是看向母亲,而是看向一个必须被彻底铲除的、最危险的敌人!
“王德顺!”萧珩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温度,“立刻调遣你最可靠的人手,给朕暗中包围慈宁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但……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奴才……遵旨!”王德顺声音发颤,他知道,天……真的要变了!
“清漪,”萧珩的目光转向沈清漪,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后怕,有滔天的怒火,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受苦了。今日之辱,今日之险,朕……必让她,百倍偿还!”
沈清漪看着萧珩眼中那彻底冰封的杀意,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扳倒太后,绝非易事。她经营后宫、渗透前朝数十年,树大根深,爪牙遍布。更何况,她手中还握着“大皇子夭折真相”这张足以动摇国本的底牌!
慈宁宫那位,绝不会坐以待毙。这场母子反目、帝后与太后的终极对决,才刚刚撕开血淋淋的序幕。她看着萧珩那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无声地握紧了拳。
太后的獠牙已露。
那么,她的反击,也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