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艰难地穿透静怡轩窗棂上那几处破损的油纸洞,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室内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线里,无数尘埃如同受惊的飞虫,狂乱地舞动。
寒气无孔不入,昨夜那点劣质黑炭燃尽的余温早已消散殆尽,只留下满屋刺骨的阴冷和呛人的烟灰味。沈清漪拥着那两床薄得透光、还散发着陈旧霉味的旧棉絮,靠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她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下淡淡的青影里,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锐利而沉静。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无声地扫过屋内仅有的两个“仆人”。
春桃正踮着脚,努力擦拭着窗棂上厚厚的、混合着油污的灰尘。她身材瘦小,动作笨拙,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沉重。冰冷的井水冻得她手指红肿发僵,每一次擦拭都显得吃力无比,时不时因为够不着高处而急得鼻尖冒汗,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她偶尔会偷偷瞟一眼沈清漪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伺候这样一位被发配到“阴沟”里的末等采女,她的未来在哪里?
角落里,小禄子沉默地整理着昨夜从内务府领回的那点可怜份例。一小篓黢黑、劣质、还夹杂着石块的炭被仔细地码放在墙边,动作麻利且有条理。旁边是那袋糙米和一小罐粗盐,还有两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他背对着沈清漪,单薄的肩膀微微塌着,但从沈清漪的角度,能看到他后颈处那根始终绷紧的线条,以及整理东西时指尖透出的一种不属于他年纪的、刻意为之的沉稳。他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沉默,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重量和…窥探。
就在这死水般的寂静中——
“砰!!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碗碟碎裂的刺耳脆响,猛地从院门外传来!紧接着是一个妇人尖利刻薄、如同砂纸摩擦的咒骂声:
“哎哟!没长眼的下作胚子!这么点炭都端不稳当?!手断了不成?!瞧瞧这洒的!都是上好的东西!喂了你这阴沟里的烂泥都糟践了!”
“对…对不起!王嬷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这就捡!这就捡!”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充满惊惶的细弱声音紧跟着响起,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捡?!拿你那脏爪子捡?!别污了老娘的鞋!”那刻薄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活该一辈子烂在这静怡轩的阴沟里!跟你那没用的主子一样,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晦气东西!”
静怡轩内,春桃擦拭窗棂的动作猛地僵住!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小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是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惊恐和绝望。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呜咽出声,只是无助地望向沈清漪,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下一个被这样当众羞辱、肆意践踏的,会不会就是她?
角落里的小禄子,整理炭块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回头,但原本就微绷的肩膀似乎更僵硬了几分,低垂的脖颈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清漪的目光却穿透了破败的门板,精准地落在了院门外。
一个穿着低等粗使嬷嬷服色、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妇人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一个跪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咒骂。那妇人脚下,是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粗陶碗,黑乎乎的炭块洒了一地,混在泥泞的枯草和碎冰里。
跪在地上的,正是昨天在院门口匆匆见过一面的小宫女小莲。她比春桃看起来还要瘦小些,此刻更是狼狈不堪。半边脸糊满了漆黑的炭灰,被泪水冲刷出几道肮脏的沟壑。单薄的粗布宫装被地上的泥水浸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正徒劳地用手去拢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炭块,试图把它们捡回破碎的碗片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最让沈清漪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无助、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迹,却洗不去眼底那份纯粹的、如同幼兽被逼至绝境时才会流露出的恐惧和痛苦。那眼神太真实,太直白,没有丝毫作伪,更没有深处隐藏的算计或讨好。只有被碾入尘埃的卑微和对这冰冷世界的茫然恐惧。
这不是眼线该有的眼神。眼线或许会伪装恐惧,但绝不会拥有如此纯粹的绝望。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沈清漪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
就在这时,那王嬷嬷似乎骂得不够解气,竟抬起了穿着厚底棉鞋的脚,作势就要狠狠踹向还在努力拢炭的小莲!
“不长眼的东西!看老娘不……”
刻毒的咒骂戛然而止!
一道清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院门口的喧嚣:
“住手。”
声音来自静怡轩洞开的破门内。
沈清漪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槛内。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浅碧宫装,脸色苍白,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越过那凶神恶煞的王嬷嬷,落在她那只高高抬起的脚上,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王嬷嬷抬起的脚僵在了半空。她显然没料到这位传说中刚被打入“冷宫”的末等采女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对方敢出声制止她教训一个低贱的粗使丫头!她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哟,这不是新晋的沈采女吗?怎么,老奴教训个手脚不干净的贱婢,也碍着娘娘您的眼了?”
她刻意加重了“采女”二字,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沈清漪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目光甚至没有在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停留一秒。她的视线,平静地转向地上依旧在发抖、满脸泪污和炭灰的小莲,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去,把地上洒的炭,都给本宫捡回来。”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王嬷嬷那只僵在半空的脚,以及地上散落的炭块,一字一句,带着彻骨的寒意:
“一粒,都不许少。”
这命令,是对小莲下的,更是对那王嬷嬷,以及所有隐藏在暗处窥探的眼睛下的!
小莲猛地抬起头,糊满炭灰的脸上,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她呆呆地看着门内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一时忘了反应。
王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沈清漪这命令,明着是让小莲捡炭,暗地里却是在打她的脸!是在宣告这静怡轩的门口,还轮不到她一个粗使嬷嬷撒野!
“你!”王嬷嬷气得脸色铁青,那只抬起的脚重重跺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沈采女!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贱婢打翻了内务府的炭,老奴……”
“本宫的话,你没听见?”沈清漪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封的深渊在缓缓旋转,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压,“还是说,你一个内务府的粗使嬷嬷,敢替本宫做主,处置静怡轩的宫人?”
“本宫”二字,她吐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属于宫妃的威仪!
王嬷嬷被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她张了张嘴,看着沈清漪那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再想到对方毕竟顶着“采女”的名头,虽然低微,却也不是她能随意顶撞的。她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沈采女好大的威风!老奴…告退!”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小莲,又剜了静怡轩门内的沈清漪一眼,才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转身,扭着粗壮的腰肢走了。
院门口只剩下小莲一人,跪在冰冷的泥泞里,周围是散落的炭块和破碎的碗片。
沈清漪不再看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转身,对站在门内、脸色依旧惨白、眼神却多了几分复杂光芒的春桃淡淡吩咐:“去,把本宫桌上那半块饽饽拿来。” 那是她今早省下的、内务府配给的那点可怜口粮里唯一像样的点心。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屋里。
沈清漪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院门外那个依旧呆跪着的小小身影上。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角,冻得她瑟瑟发抖。
“还跪着做什么?”沈清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方才的冰寒,“炭,一粒不少地捡回来。这是静怡轩的东西。”
小莲这才如梦初醒,身体猛地一颤,连忙低下头,用那双冻得通红、沾满泥污的手,无比小心、无比珍惜地去捡拾散落在冰冷泥地上的每一块炭,每一块碎片。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捡拾稀世珍宝。
春桃很快捧着那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干硬的饽饽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沈清漪。
沈清漪没有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院外。
春桃会意,连忙跑出去,蹲在小莲身边,有些笨拙地将那半块饽饽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小声说:“娘娘…娘娘赏你的…快…快拿着…”
小莲捡炭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看手里那半块用油纸小心包着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饽饽,又看看门内那个静静伫立、沐浴在惨淡晨光中的清冷身影。炭灰和泪痕糊满了她的小脸,可那双眼睛里的惊惶和绝望,却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如同洪水般汹涌的茫然和不敢置信的感激所取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谢…谢娘娘…谢娘娘恩典……”她哽咽着,声音细弱得如同蚊呐,抱着那半块饽饽,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对着沈清漪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清漪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小莲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充满了纯粹感激和雏鸟般依赖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施予一点点温暖后便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归属感。
根基薄弱如浮萍。
忠诚,远比一时的机巧更重要。
沈清漪缓缓转身,走回阴冷破败的屋内。
小禄子依旧沉默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他整理炭堆的手,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沈清漪的目光在他紧绷的后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她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旧木桌旁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粗糙冰凉的桌面。
赌局已开。
这枚名为小莲的棋子,是能助她破开这静怡轩的死局,还是……会成为刺向她心口的另一支冷箭?
窗外,寒风依旧呜咽。
但静怡轩的棋局上,一枚新的棋子,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