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森冷的夜风和侍卫身上残留的铁锈与汗味,也隔绝了那个被药力折磨得奄奄一息、此刻如同烫手山芋般被秘密转移走的女人。
藏书阁内瞬间恢复了它固有的死寂。月光依旧清冷地流淌,穿过高窗,在地面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照亮空气中无声浮动的尘埃。檀木书架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的墨香、尘埃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不肯散去的——属于那个女子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媚药催发下异常甜腻的体息。
这气息,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萧珩的感官深处,搅动着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混乱心绪。
他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在空旷的书阁中央投下长长的、孤绝的暗影。方才下令时的冰冷果决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暗涌。空气里残留的混乱、痛苦、脆弱和那张脸带来的巨大冲击,混合成一种粘稠而令人窒息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指尖,无意识地探入玄色龙袍宽大的袖袋深处。触到的并非簪钗,而是一方冰冷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丝帕。丝帕的料子早已不复当初的柔软细腻,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带着岁月的痕迹。这是阿月生前常用的、为数不多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之一。冰凉的丝帕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熟悉和沉重,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钝痛。
阿月……
这个名字,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和早已凝固的绝望,沉沉地坠在他的心湖最深处。多少个夜晚,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布满她气息的藏书阁,对着冰冷的月光摩挲这方她留下的旧物,任由蚀骨的思念和永失所爱的冰冷将他一遍遍凌迟。
可今夜,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叫沈清漪的宫女,那张酷似阿月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带着一身狼狈和诡异闯入了他悼念的圣地!她痛苦蜷缩的姿态,她泪眼婆娑的无助,她体内媚药催发出的惊心动魄的脆弱与魅惑……每一帧画面都如同最诡异的幻象,强行叠加在阿月那温婉宁静的容颜之上,重叠、撕裂、混淆!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无尽痛楚的低喘,不受控制地从萧珩紧抿的唇齿间逸出。他猛地攥紧了掌心的丝帕!冰冷的、坚韧的丝绸深深勒入他指节的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束缚感的刺痛!
剧痛!
尖锐而清晰的痛感瞬间刺穿了混乱的思绪!
他需要这痛!
这痛能让他从那张脸的蛊惑中挣脱出来,能让他从翻腾的情绪漩涡里找回帝王的冷静!
萧珩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喉间的血腥气和心口的窒闷。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女子摔倒的地方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而,那双含泪的、酷似阿月的眼睛,那被媚药折磨得痛苦扭曲的神情,却如同鬼魅般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苏晚晴!
这个名字,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猜忌,如同毒火般瞬间燎原!
赐酒践行?偏偏是今日?偏偏是这张脸?偏偏是这个即将出宫的、看似毫无价值的宫女?
好一个巧合!好一个“恩典”!
萧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笑,而是凝结了万年寒冰的残酷杀意!眼底翻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深海,酝酿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苏晚晴,他那位温婉贤淑、深得他心意的苏贵妃!原来在这张柔顺的面具之下,竟藏着如此阴毒的心思和胆大包天的手段!她是在试探他对阿月的执念有多深?是在试探这张脸在他心中的分量?还是…想用这张脸作为武器,悄无声息地埋下一颗致命的棋子,搅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后宫?
无论她的目的是哪一个,都该死地触碰了他绝对的逆鳞!
利用阿月!利用他对阿月无法磨灭的感情!这比直接捅他一刀,更让他感到被凌迟般的暴怒和屈辱!
沈清漪……沈清漪……
这个名字在萧珩的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探究。一个即将出宫的、微不足道的宫女?真的如此简单吗?
她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准,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她闯入藏书阁的路径,绝非寻常宫女能知晓!她面对他帝王威压时的反应——那恐惧是真的,那痛苦是真的,那绝望也是真的…可她话语里的引导,那看似混乱无助中精准提及的“贵妃赐酒”、“酒有问题”,简直像是精心排练过的台词!还有她倒下的姿态,那种濒临崩溃边缘的脆弱,竟完美地将那张酷似阿月的脸的冲击力放大到了极致!
无数的疑问,无数的可能,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瞬间缠裹住萧珩的思维。
她是苏晚晴的棋子?一颗被利用、被牺牲的可怜卒子?还是一个…更危险、更懂得如何利用自身优势、甚至可能反噬其主的…毒蛇?
萧珩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复杂。那张酷似阿月的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那脆弱无助的姿态所引发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细微怜惜,与对苏晚晴滔天的怒意、对眼前这女子来历的深深怀疑,如同冰与火,在他心底疯狂地拉锯、撕扯。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撕裂的疲惫。身为帝王,他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将人心算计于股掌之间。可今夜,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张脸的冲击,苏晚晴可能的背叛,还有这个身份成谜、动机不明的沈清漪……一切都像一团乱麻,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抽丝剥茧,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
萧珩缓缓闭上眼,试图将那张扰乱心神的容颜从脑海中驱散。然而,阿月温婉宁静的笑靥与沈清漪痛苦绝望的泪眼,却如同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在他紧闭的眼前疯狂地交替闪现、重叠、撕扯!
一个早已融入冰冷的黄土,一个却带着一身诡异的麻烦,滚烫地闯入他戒备森严的世界!
心口,那处名为“阿月”的旧伤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汩汩地涌出冰冷粘稠的、名为痛苦和思念的血。而沈清漪的出现,就像是一把沾着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这新撕裂的伤口里,带来一种混合着剧痛和诡异悸动的、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
该死!
萧珩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的血丝,如同困兽被逼至绝境时的暴戾!他无法容忍这种失控!无法容忍自己的心神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搅动得如此天翻地覆!
无论她是棋子,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
既然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搅乱了他的心湖,触碰了他的逆鳞,那么——
她就别想再轻易脱身!
一股极其霸道、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如同沉睡的凶兽,在他冰冷的心底骤然苏醒!那是对阿月遗影的偏执守护,是对自身领域被侵犯的本能反击,更是帝王不容任何人挑战的掌控欲!
这张脸,无论是真是假,无论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和算计,既然落到了他的手里,就绝不可能再放走!她只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是他囚笼里的猎物!是他用来反制苏晚晴、甚至用来…填补那心底无尽空虚的…一个影子!
冰冷的决断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斩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和那丝不该有的软弱情绪。
萧珩缓缓挺直了脊背。方才因心绪激荡而泄露出的那一丝疲惫和脆弱,瞬间被重新筑起的、更加森冷坚硬的帝王威仪所取代。他的眼神恢复了深潭般的幽暗与莫测,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回了最深处,只余下表面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低头,看着被自己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的手掌,感受着丝帕边缘勒入皮肉带来的束缚感。这痛感让他清醒,也让他更加坚定。
“来人。”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藏书阁的寂静。
一个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的玄衣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阴影处,单膝跪地:“陛下。”
“去查。”萧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彻查宫女沈清漪。从她入宫的第一天起,所有卷宗、接触过的人、做过的事,事无巨细。特别是…她与贵妃宫中所有人的往来。”
“是。”暗卫的声音毫无起伏。
“盯紧长春宫。”萧珩的视线投向窗外苏贵妃宫殿的方向,眼神冰冷如刀,“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贵妃今日‘赐酒’前后的所有细节,接触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炷香内,朕要知晓。”
“遵命!”暗卫领命,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命令下达,萧珩心中那股被冒犯的暴戾和掌控欲才稍稍平息。他再次抚过袖中冰冷的丝帕,感受着那熟悉的、属于阿月的冰冷气息带来的刺痛与慰藉。
沈清漪……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无论你是无辜的棋子,还是心怀叵测的毒蛇,既然被朕网住,就乖乖待在笼子里。你的命运,你的价值,将由朕亲手裁定。
这张脸,是你最大的不幸,也是你唯一的价值。好好利用它…在朕为你划定的囚笼里。
乾元殿的暖阁,就是你的新牢笼。而看守你的,将是朕最冰冷的审视和…不容反抗的掌控。
萧珩最后看了一眼沈清漪方才倒下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只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提醒着方才的混乱。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砖,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走出了这座弥漫着旧日哀思与今夜诡谲气息的藏书阁。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夜风更冷了,吹拂着他冷峻的侧脸。他独自走在通往乾元殿的漫长宫道上,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巨大的囚笼。他挺拔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的、不容侵犯的帝王威仪。
那张酷似阿月的脸,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此刻,除了最初的冲击和混乱,那翻腾的心绪里,更多了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专注和势在必得。
平静?早已被打破了。
这深宫,这看似歌舞升平的后院,即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惊涛骇浪。
而他,是唯一的掌舵者。无论风暴来自何方,他都必将亲手将其…导向他想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