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偏殿暖阁,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窗外的天光从灰白转为铅青,又渐渐染上暮色的昏黄。日升月落,无声地流淌过三天。
这三天,对沈清漪而言,是悬在刀尖上的煎熬,也是淬炼心志的熔炉。
王德顺再未出现,如同他从未宣读过那道冰冷的口谕。只有那两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宫女,依旧准时送来衣物和膳食。衣物依旧是素雅精致的软烟罗,只是颜色换成了更显清冷的月白和浅青,款式也更趋近于妃嫔常服的样式,只是更加简洁,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变化。膳食依旧精致,份量却似乎减了些,透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宫人们依旧沉默如哑巴,动作精准如同量尺,目光绝不与沈清漪接触分毫。暖阁里弥漫的安息香,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窥探味道。沈清漪知道,无数双眼睛依旧透过重重帷幕,死死盯着她。她像一个被精心摆放在琉璃罩中的标本,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成为帝王心血来潮的玩物?还是作为弃子被无声地抹去?
她强迫自己静心。大部分时间倚在窗边,望着宫墙切割出的那一小片灰暗天空。偶尔翻阅暖阁内为数不多的几本闲书(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放置的),姿态沉静。她将自己调整到一种外柔内韧的状态——表面是病弱堪怜、逆来顺受的浮萍,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积蓄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她在等待。等待那道决定命运的旨意。也在赌,赌她投下的鱼饵,是否真的惊动了深水下的巨兽。
第四日清晨。
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沈清漪刚刚用过早膳——一碗清粥,几碟小菜,依旧精致,却吃得味同嚼蜡。
就在她放下银箸,指尖无意识划过袖口冰凉丝滑的纹路时——
“圣旨到——!”
一道尖细、高亢、如同金铁摩擦般刺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暖阁内凝滞的死寂,如同惊雷般从门外炸响!
来了!
沈清漪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的窒息感让她眼前一黑!随即,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极致的意志力下被强行压回冰冷的躯壳!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轰鸣!
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从圈椅上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身下的锦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顾不得这些,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暖阁中央,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深深俯下,紧贴冰凉的地面。姿态卑微到了极致,如同迎接雷霆的蝼蚁。
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
王德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蟒纹总管服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然而,此刻他手中托着的,却不再是拂尘,而是一卷象征着至高皇权、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明黄卷轴——圣旨!
他迈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精准刻板的步伐走进暖阁。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沈清漪紧绷的心弦上。他走到沈清漪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脊背和紧贴地面的额头。
暖阁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沈清漪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喘息声和王德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冰冷权力的气息。
王德顺缓缓展开手中的明黄卷轴。那细微的纸张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的平板,而是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一种宣读天命般的庄重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沈清漪的心头!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维持着匍匐的姿态和意识的清醒。来了!决定她生死的时刻!
“……宫女沈清漪,秉性温婉,淑慎性成,柔嘉维则,克娴内则,淑德含章……” 一连串华丽而空洞的褒义词如同流水般从王德顺口中吐出,是帝王惯用的、包裹真实意图的糖衣。沈清漪匍匐在地,心中冷笑。温婉?淑慎?这些词与她这个满心仇恨、步步为营的重生者,何其讽刺!
“……虽出身微末,然侍奉勤勉,颇识大体……” 侍奉勤勉?指的是伺候苏晚晴?还是指那夜“侍奉”了帝王?沈清漪的指尖在袖中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铺垫冗长,如同钝刀割肉。
终于,那决定命运的核心字眼,如同惊雷般在王德顺毫无起伏的语调中落下:
“……着即册封为正八品采女!”
采女!
如同冰锥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狂喜与冰冷讽刺的刺痛!
正八品!后宫妃嫔等级中最低微的一级!仅高于宫女,甚至不如有些体面的大太监!如同尘埃般的存在!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他给了她一个名分,一个摆脱奴籍、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宫女的“恩典”,却又将这恩典压到了最低处!像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是保护?是试探?还是更冷酷的羞辱?将她这张酷似阿月的脸,钉死在最卑微的位置上,成为后宫所有人眼中最大的笑话?
然而,就在这屈辱和冰冷之中,一股无法遏制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成就感,如同岩浆般冲破冰层,瞬间灼烫了沈清漪的四肢百骸!
采女!再低微,也是采女!是上了皇家玉牒、有名有份的宫妃!不再是那个可以被贵妃随意赐下一杯毒酒、丢给太监折磨的卑贱宫女!她成功了!她用命赌来的第一步,成功了!她终于,斩断了那根名为“奴籍”的锁链,哪怕只是换上了一副更细、却刻着皇家印记的镣铐!她终于,获得了在这血腥棋局上,落下一子的资格!
王德顺的声音并未停顿,继续宣读,如同在完成一项冰冷的程序:
“……赐居——静怡轩!”
静怡轩?
这个名字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沈清漪心底翻腾的狂喜火焰!
她前世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这个地方!那是皇宫西北角一处极其偏僻、几乎被遗忘的角落!紧邻着冷宫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区域!宫墙高耸,树木阴森,常年少见阳光,夏日潮湿闷热,冬日阴冷刺骨。离皇帝的乾元殿和皇后的中宫都远隔千山万水,几乎是被放逐到了宫廷权力的边缘!
赐居静怡轩?好一个“静怡”!好一个帝王心术!这哪里是恩赏?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和囚禁!将她这张碍眼的脸、这个麻烦的存在,丢到最荒僻的角落,让她在众人的遗忘和鄙夷中自生自灭!既兑现了“安置”她的承诺,又最大限度地避免她这张脸出现在人前,引起不必要的风波,更隔断了她可能接触外界的途径!
高!实在是高!
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警惕瞬间攫住了沈清漪。她匍匐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额头的冷汗混杂着地砖的寒气,黏腻一片。
“钦此——!”
王德顺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字,那尖细的尾音在暖阁内拖长,如同宣告一场戏剧的落幕。
他合上圣旨,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落在依旧匍匐在地、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的沈清漪身上。
“沈采女,领旨谢恩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板,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那“采女”的称呼,如同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提醒着她的新身份——一个低微到尘埃里的新晋宫妃。
暖阁内死寂无声,只有沈清漪压抑的、细微的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息之后,地上那团颤抖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清漪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了上半身。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承受皇恩浩荡后的“不堪重负”。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那片因跪伏而压出的红痕清晰可见,甚至隐隐泛着青紫。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鬓角,更添几分狼狈。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遮掩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激动和……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两行清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奴婢…不,臣妾…” 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带着一种巨大的、仿佛被天降洪福砸晕般的惶惑和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位份低微而产生的卑微和委屈,“沈清漪…领旨…谢主隆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无比虔诚的感激。她双手颤抖着,极其恭敬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高高举过头顶,承接那卷象征着命运转折的明黄圣旨。
就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在泪水滑落的阴影里,在那无人能窥见的瞬间——
一丝冰冷、锐利、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光芒,如同最锋利的刀锋,骤然划破了所有的伪装!那光芒里,没有感激,没有委屈,只有滔天的恨意、冰冷的嘲讽和一种终于挣脱第一道枷锁、踏上血腥征途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德顺将圣旨放入她高举的手中。那冰冷的卷轴触碰到她同样冰凉的指尖。
“采女请起。” 王德顺的声音依旧平板,“稍后自有宫人引采女前往静怡轩安置。一应份例,按制供给。” 他的话语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宫中事务。
沈清漪紧紧握着那卷冰冷的圣旨,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握住了复仇的权柄。她依旧保持着低头垂泪的姿态,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浓重的泣音:“臣妾…叩谢陛下天恩…叩谢公公…”
王德顺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转身,迈着那精准刻板的步伐,走出了暖阁。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沈清漪一人。
她依旧跪在地上,紧紧抱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脸上的泪水未干,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然而,当暖阁的门彻底关上的瞬间,她所有的颤抖、所有的泪水、所有的卑微委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她缓缓地、极其平稳地站了起来。动作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卷象征着“恩典”的圣旨,指腹缓缓抚过那冰凉的、绣着龙纹的锦缎。
采女。
静怡轩。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尘埃落定?不。
这微末的尘埃之位,这偏僻的放逐之所,正是她复仇之路……真正血腥的开端!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宫女沈清漪。
她是,采女沈氏。
这柄刚刚开锋的、名为“采女”的微末之刃,终将……饮尽仇敌之血!